闲渔子激过二人,转而看向鲍渔。
鲍渔灰白的发梢上带上了一抹格格不入的绿,显得…有些怪异。
“你且休怕,我看一看你这躯壳的景况。”
闲渔子说着,苍白修长的食指轻点上她的额头。
绿光绽开一瞬,紧接着无影无踪。
闲渔子脑中突然多了一段记忆。
这记忆不是鲍渔的,而是她的。
记忆很短,只有当初她如何隐居到江边的那一段。
栽进忘川河又爬上去的崔珏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恍惚中撞进她隐居的山林,误打误撞附在一片竹叶上,竹叶化成人身,魂魄附在上面,又昏昏然寻了江边,结庐,置钓具,接着一头醉倒。
再醒来,便不是崔珏,而是彼时尚无名无姓的闲渔子了。
怪不得她一个失忆的阴司还会有躯壳。
竹叶本无人身,也生不出多少灵智来,闲渔子神游离开,又被鲍渔的魂魄误打误撞占了。
偏偏鲍渔和闲渔子也是有缘,她的魂魄和这竹叶化形的身体还挺契合,没呆了几日,竟融在了一起,真成了个精怪之体。
半晌,闲渔子道:“事情有点复杂,但我大致明白了。”
“我当初神识附在竹叶上,帮竹叶化形出人身,我神游后,竹叶没产生灵智,她也不知如何离了魂,机缘巧合就占了这躯壳。”
“所以我不怪你,你也不必害怕,躯壳有无,也与我无什么牵累,你也不必愧疚。”
鲍渔端着茶杯,坐姿还有些拘谨,但也并没有那么害怕了。
兴许这些仙长,并没有之前遇见的那么残忍可怕呢?
闲渔子见她神色缓和,进口茶道:“你且说说你具体是什么人,离魂前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罢,兴许我们还能送你回去。”
鲍渔点点头,正要说,却被闲渔子打断了。
“你且稍等,我助你恢复原貌再谈,再这般下去,我师侄怕是要精神崩溃。”
她冲鲍渔轻轻一弹指,眼前的人忽然模糊起来。
她的面孔又清晰起来,但却不再是闲渔子的模样。
那是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少女,十五六岁左右,肤色略黑,五官标致,却不难看,配着清湛的眸子很有灵气。
她比闲渔子要矮不少,坐着也低了她几寸,穿着麻布的,染了蓝青色的襦裙,上面唯一的缀饰就是补丁,但她身上却有一股水乡所特有的柔婉气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虽也是桃花眼,却和闲渔子的桃花眼截然不同。
闲渔子的桃花眼里盛的是自在逍遥,她的桃花眼里却是欲说还休的少女情愫。
二人的五官竟有三四分相似。
要不是知道闲渔子原先一个人在深山老林待了几十年,出来的时间也不过六七年,绝生不出她这般大的女儿来,时诲一定会脑补出一番闲渔子祸害了哪家妙龄儿郎,生下孩子后抛夫弃子追求大道的狗血故事来。
杨彦看着鲍渔纠结了半晌,问道:“…师叔,你有没有亲戚?”
闲渔子瞥了他一眼,道:“失忆前有没有我不太清楚,但我在真元界肯定是不会有亲戚的。我和鲍渔长得很像吗?”
杨彦肯定道:“挺像的…你没看出来吗?”
鲍渔是个凡人,凡人有生老病死,风吹日晒。尽管她年纪也就十五六岁大,但看样子家里也没甚钱财,寻常的劳作肯定免不了,因而五官虽清秀端正,眉眼中很有灵气,这十分的长相也被拉成了七分。
如果抛却二人外表年龄的差异,发色身高的差异,以及…不食人间烟火不受俗尘侵扰和风吹日晒劳作留下的痕迹的差异…
二人的相似能从三四分提到五六分。
闲渔子点头道:“我觉得人大抵都长得挺像,两个眼睛一张嘴,两个耳朵一鼻子。”
鲍渔闻声,惊慌摇头道:“不不不,我没有仙长漂亮…”
闲渔子满不在乎:“怕啥,长得像又不会死人,死人了也没什么可怕的,生死都是…”
杨彦递过去一杯茶道:“道理我们都懂,但就是不大想再听,师叔您老先喝口茶,喝口茶,先休说了。”
闲渔子又瞥他一眼,淡然道:“师叔的藤条饥渴难耐了,它的归宿将在你的屁股上。”
杨彦下意识捂了捂屁股,接着红着脸坐好。
“你要师叔给你讲道理,还是讲物理?”
杨彦很有求生欲的道:“师叔您尽管说,这杯茶您先润润嗓子,润润嗓子。”
闲渔子接过茶,喝了一半,时诲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把你喝过的茶顺手递给闲渔子了?男女授受不亲啊!”
杨彦一愣,看看自己的茶杯,确实没了。
他脸色一僵,求助的眼神看向时诲。
闲渔子满不在乎:“没事,都修行了,不必在意这等小事。”
鲍渔插不上嘴,就坐在石凳上,久而久之,胆子也大了些,四下张望一周,不有慨叹这真是仙家洞府。
“不扯旁事了,你且答了我方才的问题罢。”
鲍渔捧着精巧的茶杯,下意识挺直脊背道:“奴…住在历阳江附近,是鲍家村人,举村都打鱼为生…阿爹年轻时在大官家里做仆人,识了几个字,后来外面乱了,他就回村里打鱼,也教了我些有学问读书人的话。”
她说起话来略颠三倒四,没什么重点。
“我爷娘去的都早,我尚未许人就相携去了。庆幸家中亲戚好心,也没赶上荒年,替人浣洗衣服,晒渔补网,也能活得下去。”
杨彦在她停顿的时候插话道:“我又找到了你和我师叔的一个共同点,你们都很能说。”
“所以,你究竟想说啥?”
鲍渔顿了一顿,迟疑道:“奴…在说奴具体是什么人。”
杨彦眼前一黑,捂着喉咙连连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天开始变凉的时候,奴在江边浣洗衣服,江上有个木头似的东西漂过来,到了跟前,我才发觉这是个男人。男人晕了,怎样也叫不醒…奴幼时听礼佛的阿娘说,见死不救会下地狱的,再加上他生的俊俏,奴便救他起来了。
那人福大命大,没几日便醒了来,说他姓黄名泽,谈吐不俗,后又求娶了奴家。
奴长辈皆去,禀告族老便与他拜了天地,改做妇人打扮。本以为能过上夫唱妇随的日子,谁料天公不作美,一日来了几位会飞的仙长,见了村人便杀,说什么他们害了圣上,奴家唯恐他们伤了养病的阿泽,在院中与他们斡旋许久,不料阿泽撑着病体出来,方一个照面,那仙长便一剑捅进了奴的胸口,很多血喷出来,很疼…
再睁开眼睛,奴家便在此生见过最漂亮的屋子里坐着,您二位仙长坐在我身边,显然将奴当做旁的仙长了…奴哪敢与您二位说个分明,唯恐您二位送奴去见无常。”
“后这位青衣仙长又与了奴一碗茶喝,喝罢茶便头晕眼花,又失去意识了。
再醒来只觉得浑身冷得要了奴命,头顶又是厚冰,只有一处缺口…”
时诲阻止她继续说:“停,不要说了,无论你看见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求求你,后面我们都知道了。”
鲍渔乖巧的停了嘴,眨眨眼睛。
闲渔子抿口茶,温和一笑:“我们谈正经的,言毓你不要再揪着这事说了,改日我带你去春风楼玩玩,你便不会再如此了。”
春风楼是修真界很风雅的一处天上人间,摸鱼子之前跟闲渔子提过很多次,据说无论男修女修进去都…咳…
摸鱼子还说她有春风楼的至尊卡,消费两千次以上才能拿到的那种,她是第一个拿到的人。
杨彦声嘶力竭:“你变了!你不是那个单纯的,高洁的师叔了,师叔你被我师父带坏了!”
闲渔子一脸淡定,揉揉他的脑袋道:“万事万物都是在变化的。”
鲍渔大着胆子,小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仙长…那个…奴…还有救吗…还能回到自己身体里吗…”
闲渔子问道:“那剑捅的你哪里?”
鲍渔指指心脏的位置。
闲渔子一顿,接着问杨彦道:“她用了我躯壳以来,大约多长时间了?”
杨彦数了数,乖巧道:“她是在拍卖时魂魄入体的,我们修为浅薄看不透魂魄,具体时辰也不甚清楚。
拍卖统共拍了一日,往医谷赶时,碍于言毓糟糕的驾驶技术费了三日…在医谷寻师叔也费了半日…”
杨彦话未说完,闲渔子便一脸认真的对鲍渔道:“你没救了,估计尸体现在已经臭了,赶紧准备棺材吧。”
鲍渔泪水哗地一下倾了出去,哭得那是一个梨花带雨惨不忍睹。
“奴家死的好惨啊(╥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