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死了”
他的声音如旧低沉,他跌坐在控制室的椅子上,目光直勾勾的看向门外。
门外的弟子七倒八歪,浑身是血的,遍体鳞伤的,暗道门半关着,道口横着几具更加惨烈的尸体,挡着要开不开的门,让人猜的出他们为掩护离去的弟子废了多少力。
……
世上…本无阴间,因而怨魂厉鬼处处为祸。
后有圣人开辟阴间,阴间初成,而秩序未立,鬼祸未绝。
盛蒙同雷风派百有八十名弟子,尚同城万千修士,便死于此时。
盛蒙是雷风派掌门,尚同城虽然与雷风派同出一门,但并不归属于雷风派。
他和尚同城主是至交好友,百年一度的机关大会也在尚同城举办。
尚同城主寿元将尽,往一处秘境去寻兵解成散仙的方法,托付尚同城与带弟子来比赛的盛蒙与其麾下众弟子。
即使在乱世之中,百年一遇的机关大会也是修习傀儡,机关一道修士梦寐以求的盛典,再加上因其性质原因,要准备的东西较多,于是盛蒙便制出诸多同他或其余弟子长相一般的傀儡来处理杂务,接引修士。
不料盛会还没来得及举办,外界鬼祸又起,围了尚同城。
当年的真元界实在太乱,许多宗门,城池都是建在子空间里的,为避仇家或鬼祸,只有几个节点能与现实世界连通,尚同城也是如此。
这样固然能避祸,但一旦被找准位置,基本上就是被下饺子的命。
尚同城外开始聚集“鬼祸”后,就再没修士进来了。城里的修士想要出去的也有,只是寻常人根本没办法在鬼祸中保全自己,不被怨气侵蚀,与其出去送死,倒不如退到城内,苟活几天。
盛蒙合体修为,又有一群金丹元婴修为的弟子在,要闯的话,必然是闯得出去的,但他们都留了下来。
有弟子劝盛蒙带着弟子离开,因为他是合体尊者,又是雷风派掌门,在城中的修为算是最高深的,带着精英弟子逃走肯定能活下去,也能不断绝雷风派的道统。
即使他们都死在这里,尚同城该破还是要破,雷风派会损失惨重,甚至掌门之位空悬,引发争端,道统不存。
但盛蒙拒绝了这弟子,他说:
他们受了尚同城主的嘱托,便要与这尚同城共存亡。如果他不留下来,雷风派会失信于人。
他们为了尚同城中的其余修士,百姓,为了对尚同城主的承诺,最终一致决定留下来守城
即使是死
但身为雷风派掌门,盛蒙也为雷风派的将来做了打算。
他一面启动了护城阵法,一面又急信给逍遥宗求援,希望能来一位克制鬼魂的道长护送几名弟子去雷风派总派,承盛蒙之令,传掌门之位给长老项天。
后来,秋画尊者来了。
她画了上百张符,留给盛蒙与其弟子用。
盛蒙还是失策了。
战前准备还没来得及做完,雷风派道统也没来得及整理好,鬼祸便破了城门,诸多弟子拿命在填,才换了秋画带走二人。
当时的盛蒙,在控制室里,关着门,舍了一身修为,欲延几天护城大阵。
他进控制室前,所看到的景象永远凝固在了他的记忆中。
后来…
他们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但城,还是那个城。
鬼祸只害得了有灵智的东西,像是只有程序的傀儡,与鬼祸彼此都奈何不了彼此。
满城傀儡留了下来,他们洒扫街道,按着程序不断更新换代,形成了一个机械的,有生命的,死城。
盛蒙执念太重,临死前残魂附在整个尚同城的控制程序中,他成了一半机械,一半灵魂的城灵,可谓与尚同城共存亡。
魂魄时常为执念控制,他的执念是守住尚同城。
执念让他在尚同城被毁坏的空间节点的基础上,构建了一个幻境。
他因为布防的事情,在鬼祸将临时就进到城主府,安排弟子,因此他印象的城里还是准备大赛的样子,连守门的兵士都是举着欢迎旗的模样。
而他后来进到控制室,对城主府内的最后印象是匆忙的弟子和画符的秋画。
他现在也算是尚同城的中枢,这城中傀儡机关,皆受他控制,因而便又在内城营造出一副尚同城居民还在的盛况来,甚至不惜用傀儡伪装。
尚同城并没有完全永眠,它一直在一个程序…或说盛蒙的控制下运转着,不断在寻找着“居民”来伪装它的生命。
盛蒙状态缓和后,闲渔子听盛蒙简要的说了几句情况,便大差不差的推测出了些当年的故事。
这是一个很惨烈,悲壮的故事。
这是一群固执,有信的人。
从她学说的角度看,盛蒙他们是迂腐,是不懂变通的硁硁然小人。
但当事情切实的发生在你眼前了,有人置生死于度外,只为了自己胸中的信义时
任谁也说不出一句不懂变通来。
闲渔子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见盛蒙清醒了,意识到了现状便坐到他对面去。
“道友既然清醒了,那我便向道友道声告辞。”
盛蒙下意识道:“不要出去,外面有鬼祸!”
闲渔子叹口气,道:“你方才既然已经意识到了那是假象,如今已早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何必如此执着?”
“你留下我,也没什么意义。我既不是尚同城的居民,也不是来参加大比的修士,更不可能为了你的一个执念,便扮做居民,同你假装尚同城原先的样子。”
“如今早就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道友何不放下执念,顺其自然?”
闲渔子见盛蒙神色变化不定,沉默了许久也不答话,索性起身揖别,欲顺着摸鱼子符箓留下的痕迹回逍遥宗。
盛蒙的神态又变,他僵硬了许久,在闲渔子将走时拽住她袖子道:
“道友,鄙人…想通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手微微颤抖着。
周围的景象再次崩裂,又重回于二人初进城主府时和谐忙碌的模样。
方才惨烈的模样是城当年模样投出的幻影,而这模样才是他经营数万载,伪出的尚同城,仿佛真有活人一般的尚同城。
弟子们的动作停了下来,像是被强制关机一样,退回墙边,静立不动,容貌也归做土木泥石,虽然栩栩如生,但一看就不是真人。
闲渔子身形一顿,低眸看坐着的盛蒙。
盛蒙取出数卷玉简,珍而重之的递给闲渔子。
闲渔子下意识的抱住了这些玉简。
“这是…我雷风一门,大半道统,倘若如今雷风还在世间,请道友还于雷风派。
我以雷风派第七代掌门盛蒙之名,赠此与道友,道友可随意修习,道友如传此道统与我雷风一门,我雷风一门必为道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请道友,送此物与雷风派。”
盛蒙噗通一声跪下,向闲渔子连磕三个响头。
当年那几个弟子临走时,这些资料没有来得及整理好,也少了不少内容。
在封闭而漫长的岁月里,他也一直在机械的做这件事——整理,发扬道统,延续生前之未竟事业。
闲渔子本是不想收的,她怕麻烦。
但她身体的本能反应坑了她。
她刚才下意识接过了玉简,又受了他的礼,如此再不帮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在云游时顺便帮他送趟东西,于是便向盛蒙点了头,道声“好”。
闲渔子说罢,扔开手里空了的葫芦,又取出一酒葫芦来,向他遥遥一举,接着一饮而尽。
她收起东西,拜别盛蒙,转身离去,脚步已见蹒跚。
身后,尚同城的灯火逐一灭了去,洒扫摆摊的傀儡也再没生息。
盛蒙正了衣冠,向闲渔子的背影拜别,也是向这个世界拜别。
他停掉了自己的程序,从此…
魂魄散于天地之间,兴许在久远的未来会再凝成魂魄,但也绝不会是雷风派第七代掌门,尚同城城灵,盛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