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居于崖,眉心嫣红,非人非鬼,不入轮回。”——《春十二记·其五》
我回来的时候,令莹先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瞪大眼睛一动不动,然后尖叫一声扑上来抱我:“阿桑!”声音震得我耳朵疼。她一面大哭一面吩咐,“快去禀报少主,阿桑回来了!”
“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我自己去见奉为。”
令莹捏着我的衣服蹭眼泪,眼睛闪了闪,连珠炮似地问我:“一年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是怎么回来的?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有没有受伤?”
她半挂在我身上,我一面走一面敷衍道:“当然是走回来的,路太远走得久了些,伤早好了。”
令莹还在叽叽喳喳说着她们是如何如何寻我的,说什么雨天路滑有人还滚了下去,养了一年的伤,又说如何如何为我办的丧事,还扯着我非要带我去看看我的衣冠冢。我听得满头黑线,好容易快走到奉为的院子,令莹忽然叫了一声:“你不能这样子过去,我得带你去打扮打扮。”
她一个连脸都不洗的人,有朝一日居然会有打扮的想法?我想着一路上那些人诡异的目光,甩开了令莹的手,大步上去推开了奉为的门。
我料想着大抵是奉为因为我病入膏肓什么的,要整理一番才能见我,正在酝酿眼泪,便正正撞到一个人怀里:“阿桑……”
他抱着我险些将我勒死,我捶了半天他才放开我,捧着我的脸,眼睛通红:“瘦了。”
这话我爱听。我急着过来看他,连口水都没喝,便抬步要进去:“快让我喝几口水睡一觉,这一路赶过来鞋都磨破好几双。”
奉为轻轻松松一把将我抱起来,缱绻地吻我的头发,不肯放手。
门后一声轻响,我转头看见柏之无声无息地立在奉为身后,一年不见他还是那么清瘦。我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发现一道人影闪过窗子,电光石火间我想到进门之后的种种异状,从奉为怀里挣脱:“你……你另娶了?”
奉为来牵我,面色阴沉:“说什么傻话。”
我甩开他的手往房里走:“你就不怕我泉下有知气活过来?你瞧我这不……”
我顿住了话音。屋内光线微弱,然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女子被手腕粗的铁链子锁在床头,缓缓抬起头来,赫然是花颜惊恐的脸。
惊恐啊。我笑了起来,是该惊恐。那时她将我推下去的时候,也是这副惊恐的模样。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我也以为你已经死了。”她的嗓音干涩,面色是很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我找了个凳子坐下,想倒杯冷茶喝,奉为扣住茶杯:“不要喝冷的。”
他紧紧握着茶杯不放,我环视了一圈,只觉一阵可笑,甚至疑心这是一场荒诞的梦境。柏之垂着眼拿来了一壶热茶为我倒好,我一口饮尽,听见奉为冷声道:“把她带下去。”
“别。”我拦住柏之,看了看奉为的眼睛,“我记得,你没有什么眼疾罢?”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我接着道:“或者你是失忆了?”我摸了摸下巴,“不像啊,还记着我叫什么呢。”
“我可以解释,阿桑。”
以我贫瘠的想象力真是有点好奇他怎样解释,险些杀了他未婚妻的人是如何被锁在他的床头的。他低头想要抱我,我轻巧避过:“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他冷冷看向花颜:“直接让她死了,太便宜她。”
这个解释真是言简意赅,很是符合他的一贯风格。我扫了一眼花颜颈上露出来的不清不楚的红痕,拍了拍手,点了点头。奉为又要来牵我,我一道鞭子甩过去,扭了扭手腕。太久没用这东西都有些生疏了。大约是我的气势太足,鞭子的脆响声过后,半晌屋内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我摸了摸鞭子,转身向外走去。我那曾经的未婚夫喊了一声“阿桑”,追着我跟出来,被我又甩了一鞭子。他的衣服碎成两半,从脸到胸上两道红痕,隐隐渗出点血来。
我这人向来喜欢对称美,此时还算满意,便卷了鞭子到手腕上。走了一段回头看见乌泱泱一片人都跟在我后头,见我停下来,奉为想要上前又不敢的样子,只是把我盯着。我瞧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忍不住笑了:“我们现在各不相欠了。只是我原以为,即便看在同门的情分上,你也会替我报仇的。看来是我多想了。那么也不敢劳烦吕少主,我自己来便是。”
“把她的命给我留着,三日后我亲自来取。”
我与吕奉为一同长大,他的功夫向来都不如我,此次几次三番都没能将他甩掉,才想到他以往大概是让了我的。我心头一阵烦躁,在街头一个卖小东西的摊子上停下,挑挑捡捡选了个簪子。正要付钱,一只手不声不响地递了银子过来。
我饶有兴致地打量这手的主人。柏之是吕奉为的侍卫,这个人很有意思,像是一块永远捂不热的石头,永远的冷冷淡淡。更有意思的是,当年他险些和花颜成了亲的。
我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吕奉为:“他让你来保护我?”
柏之毫无波澜地点头。“那你从现在起就是我的。”我把玩着光润的簪子,“我要你帮我甩掉他。”
他琥珀色的眼眸静静落在我身上。我低低笑了一下:“花颜的命,我可以不要。”
他搂起我的腰轻巧地掠过屋檐,我回头看了一眼吕奉为阴沉的脸渐渐远去,忍不住笑了一会儿。笑到最后笑出了眼泪来,柏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安安静静地揽着我:“去哪里。”
“随便。把这里全部逛一圈好了。”
我是有意难为他,他却没说什么。我想起柏之的轻功是我们中间最好的,武功似乎也是,可惜我没有与他比试过。这么一想我挑拨道:“自小你就样样比吕奉为强,你说凭什么他做青玉门之主?”
“因为少主是少主。”
我颇觉无趣,翻身从他怀里跳下去:“来打一场。”
他垂下眼睛:“柏之不敢。”
又是这样。每次我要与他比试他总是这样。我转身便走,眯眼看了看不远处那镶金的牌匾。我摸了摸簪子锋利的尖端,青玉门靠着杀人勾当起家,如今我也算是重操祖业。
“我要你去取一个人的命。”那声音幽幽,低了下去,“我心上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