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龙涎香的味道,混在清苦浓郁的草药味里,带出一种浮浮沉沉的不真实感。宫人捧着药碗跪在榻边,我隔着袅袅的雾气看向榻上的皇上,他的眉目模糊,依稀是清秀的少年模样。
“下去吧。”我拿过药碗,一步步走向我的皇弟。雾气不屈不饶地阻隔着我的视线,榻上的皇上似乎又变小了一点。我坐到他身边,他眼睛黑亮亮地从被子里冒出一个头,嘴巴微微嘟着:“姐姐……”
“皇姐。”低哑的声音打破眼前的幻象,拼凑成一个憔悴的天子模样。
我把碍事的药碗拿远了一点,从经年的梦里醒来,好像终于穿过了很久很久的旧时光,头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他的眼底一片乌青,嘴唇乌紫乌紫得干裂开来,脸色白得像抹了几层墙灰,偏偏眼睛还是又黑又亮。
他的眉心有几道深深的褶皱,静静地眼也不眨地看我。我突然一阵排山倒海的心酸。
“前些天日日见你,脸色一直很好。搽了多少胭脂?”我想要笑一笑,嘴角却沉重地抬不起来。一股酸涩涌上喉头,苦得我舌尖发颤。“算起来……我们有……五年未见了吧?”我抚过他的眉心,“你已经这么大了,泽泽。”
病中的人总是格外脆弱。我眼见着他迅速地红了眼眶,嘴唇颤动了半晌,微弱地吐出几个字:“五年三个月零七天……姐姐。”
我内心忍不住一阵抽痛。
“好好养伤,万事有我。”我给他吹了吹药汤,送了一勺到他嘴边,低声道:“无论如何,你始终是我唯一的弟弟。”
他听话地凑上来喝药,眼睫上滚落一颗仿佛尘封许久的水珠,落入汤药,消失不见。
我看着他睡下,听见他平稳微弱的呼吸声。我拨开他散乱的额发,轻声道:“你知道我一直讨厌你叫我皇姐。母后说过,皇字在前,任何事都会变了味道。”
耳边的呼吸声听起来弱得随时会断掉,我轻轻躺在他胸前,听着他并不有力的心跳,闭了闭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进耳朵,细细地疼痛。“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呢?不要怕,不要想太多,好不好?小时候什么都是你让着我,如今你想要什么,直接告诉姐姐,好不好?只要我有,你要什么都给你……”
我抬头看到他颤动的眼睫,像濒死的墨蝶,牵动我最刻骨的疼痛。我抚上他的眼:
“不要骗我,不要让我猜……”
回慕华殿后,桃喜屏退左右,低声呈上一封信:“主子刚到的密信。”
我皱眉忍着头疼看了一遍。令之的字一如既往的狂放不羁,想他当年做了许久的太子伴读,也没能改掉江家骨子里的武将气性。信里颠来倒去地同我分析如今的局势,最后表示我什么都不用做,按兵不动即可。
我死死盯着纸上扭曲的一行小字:“羌国来犯,不过你无需担心,吾必得胜。保护好自己,万事小心……”
我把信纸凑到烛台点燃,腾起的火苗狰狞地对我微笑。
羌国来犯……
羌国公主柔雨如今是皇帝的宠妃,羌国一介小国,为什么要犯?
桃喜见我面色不对,想要说些什么,被我摆手挥退。
接到圣旨要我入京的时候,令之同我讲:“安心去吧,我等你回来。”我听着他的口气倒像“安心去死,我好续弦”,于是我浩浩荡荡地带了一万兵力入京。皇帝病重,皇子年幼,此时召长公主入京,就显得十分微妙。皇帝可能想要干掉我,皇后柔妃又想要我扶她们儿子上位。
偏偏我的夫君是手握兵权的江令之,偏偏我带了一万兵力护送我入京。江家武将出身,高祖时随圣驾征战四方,后来天下太平,拜侯封将,无比风光。牡州地处边境,与羌国接壤,此次羌国来犯,令之必定要出战。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
“公主殿下。”
我扯出一个笑来:“柔妃娘娘?”
柔妃盈盈一拜:“今日来找公主,是有要事相商,”她顿了顿,低声道:“公主可知,羌国对牡州用兵一事?”
令之前脚密信刚到,柔妃后脚就过来报信,这可真是……我惊讶道:“竟有此事?”
“柔雨虽为羌国公主,此事却半点做不得主……我父皇也并非出自本意……”她眼中水光一闪而过,“我初来盛京时蒙江将军所救,一直铭记在心。此番特来提醒公主,宫廷险恶,饮食起居务必小心。”
看着柔雨袅袅婷婷地离去,我止不住冷笑。并非出自本意……
羌国早便归顺玺朝,既不是出自本意,那是谁的意?
“公主,昨日我已派人接触江家旧部。就算主子被羌国绊住,万一皇上……公主也有时间……”
我看着手中的香囊,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福”,底下打了个吉祥结,软绡银纹的锦绣已被磨得有些旧了,显然是被经常摩挲。我径自打断桃喜:“让你寻的温寒有消息了吗?”
“温寒行踪飘忽不定,不过他一路行医,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公主放心,前日在京城发现他的踪迹,找到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时间,时间……可我已经没有时间!”我心浮气躁地站起来,心乱如麻,衣袖带翻了桌上的冷茶,散发出苦涩的味道。
“公主!”桃喜重重地叹气,“事到如今,公主还是一心想找到温寒医治他?他在公主面前自导自演一出刺杀的好戏,背后却又命羌国进犯牡州,公主当真不知他想要如何吗?一旦动手,主子无法赶来支援,仅凭江家旧部与一万兵力,如何与京城五万虎贲军抗衡?当年他将公主逐出京城,公主就早该明白,皇权面前哪容得半点真情!”
“放肆!”眼前浮现出他冷漠的背影,我浑身都在发抖,“本宫的事何时由得你置喙!”
清冷的檀香将我缠绕,我却感觉胸前血气翻涌。眼前一阵发黑,倒地前听见桃喜的惊呼,恍惚中却又响起一声轻而又轻的呢喃:“慕慕……”
慕慕……
“千慕,走吧!”头顶响起令之嘶哑的声音。
“金泽!”我跪在雨地里,噼里啪啦的声音落在令之为我撑的伞上,几乎快要淹没我的声音,“让我见父皇!让我见父皇最后一面!”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呛了我一口,我崩溃地大哭:“为什么赶我走?我做错了什么!”
令之把袍子脱下来披到我身上,把我裹到怀里:“你没有错,千慕,不怕,牡州有我陪你去。我保护你,千慕……”
我不知道跪了多久,耳边的声音都渐渐离我远去,连伞也挡不住的瓢泼大雨砸在身上,像是在我体内点火。有人狠狠地抱住我,冰凉的嘴唇贴上我的额头,疼得我恨不得打滚。我抓住那人的衣服,混乱地问着:“我做错了什么?那夜在莲池跳舞的人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要拉拢迩国使者……我没有……”
那人抱着我飞快地跑着,温热的水滴掉在我脸上。他的胸腔剧烈震动,仿佛在说些什么,可我脑中全是嗡嗡的耳鸣。我被安放在一个温暖干燥的榻上,有人上来为我诊脉。脑海中一幕幕场景搅成一团乱麻:父皇病重……迩国使者求见……父皇降旨为我赐婚……最后定格在金泽冷漠的背影:“长公主深夜莲池跳迩国的求凰舞,是要跳给谁看?父皇病重,皇姐此时与迩国使臣不清不楚,意欲何为?”
“我没有跳……不是我……”我头痛欲裂,耳边模模糊糊传来一声痛苦压抑至极的叹息,这声音里的痛苦让我也仿佛感同身受,痛苦得肝肠寸断。
“慕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