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外有些踌躇,风生兽侧身而过:“他这一魄所幸是居于崆峒印中,倒也不曾受损多少,但却也只能维持神形不灭,若明日他还不曾醒来,即便是活了,也同死去是差不多的。”
“多谢。”我抿紧了唇,一步一步走向躺在床上毫无血色的人,缓缓蹲下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哪怕明日他无法醒来,只要他活着,这便是希望。”
“丫头。”风生兽挪挪唇,又摇了摇头:“罢了,我这里有坛好酒,你若想喝,便来院中。”
我握着司主有些冰凉的手放在脸侧,风生兽也不再多语,轻轻叹了一口气便离开了。
“等你醒来,我们回幽冥。”我吸了一口气,沉声又语:“我原先那样贪恋着凡尘,总觉着凡尘里有我所想要的东西,现如今想来,大抵只是前世的执念,那时你是我凡间的夫君,一世贪恋万世不忘,今世你总觉着是欠了我前世的桃花债,既然觉着欠了,就该醒过来才是。”
我开始涩声,带着无尽的祈求:“莫问川,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不信,你总喜欢诓我的,你若死了,就再也没有能让我记恨不得的人了。还好,你还活着,只要你醒来,只要你醒来,受前世所劫今世之难我也要同你在一块了,天定的姻缘又如何,你既已逆天而为赐我永世平安,我便愿守万年孤寂等你归来。”
我紧紧的握住他的手,谁曾想有一日,那个前世我不敢高攀的人今世却能成为我日后的天地,我絮絮叨叨的在他耳边说着所有的故事,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同司主,遇得巧是情投意合,遇得早些或晚些,不过是一场劫难罢了。
前世情缘遇到得太早,今世情缘又懂得太晚。从头至尾的这场劫难里,他将我救了出来,却搭进去了自己。
他甘之如饴。
明明无缘,明明无牵。这一段姻缘,夹杂了太多的不可能,才成为如今的可能。
一早一晚,才使得这情爱无比难得。
这番的顿悟让我悲喜交加,这些年我满心的欢喜都给了他人,误了司主的好,误了玄机的缘,误了自身的多年。
司主还是一贯的好看,我缓缓附身吻在他的眉间,合眼落泪。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这一夜,从未有过的漫长。
院中挂上了几盏荷花灯笼,将这都恍惚夜照亮有了人情味。
“丫头,我这有个故事,你听是不听?”风生兽坐在院中老槐树树枝上唤我,我将司主的被褥掩好出门抬头看着他,他扔了坛酒我接入怀中一饮,苦涩难言。
“莫问川的娘是个凡人,你可知道?”我点点头,他便又道:“其实是个凡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偏生莫问川的娘,姓的是华胥氏。”
“那时的天神历劫归来将他娘带回九重天,可你也知道,那些九重天上的老不死,不知有多少是因为天地初始之事心中不愿承认的愧疚从而忌惮华胥一族的,莫问川的娘被众神强行要求挖取华胥灵心来换的他们的不生不灭,可他们到底是打错了算盘,莫问川的娘,虽是华胥族人,却并非华胥神女。”
“于是怒急了的那群老东西逼着莫问川的娘背叛华胥一族,莫问川的娘不从,未果,自刎而亡。而莫问川那时大概,只有这么大。”风生兽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我坐在石阶上撑着下巴继续听着,听着这些司主从来不与人说的事。
“而后,天神托我护他儿女的周全,我带着他俩回了穷桑,遇见了这么小的你。”风生兽又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他划了很大一圈,颔首似乎是很满意自己的比喻。
“你大抵是不记得这些事了,那时候你还长的皱巴巴的,恩,有些丑。”
我刚饮的一口酒忍不住喷了些,咳嗽了许久直视着树上的人有些杀气。
“莫问川这小子那段日子活的连我都甚是害怕,一个孩子,却是满身的戾气,可少时你可没少欺负他,哎,那时候,你娘最爱干的事就是拿着一根擀杖追着你满山头的打,哎呦,那场面……”
“你娘格外护着莫问川,少时你很是吃味,只因为没人同你讲过,你娘和莫问川的娘是双生子,而双生子乃是大忌,莫问川的娘自愿离开穷桑将神女灵心给了你娘,而后莫问川十万岁成年之时,你娘便将那颗灵心给了莫问川。莫问川因此才有了神血,得以回到了九重天。”
“莫问川说,终有一日,他会让华胥一族能够光明正大的存活在这天地之间。”
“可你娘因这双生子的缘故,灵心有损,支撑不得莫问川的神身,那时我便想到了――你。”
“只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莫问川这小子会对你动了真情。只怕那时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也不愿相信,他有他的报复,容不得任何偏差,华胥一族被灭之事是鬼君而为,莫问川知晓时为时已晚,那时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同云霄就这么醉在我这小院里,口里喃喃的都是你会恨着他之类的醉话。”
“明日他若醒了,就莫要再把自己的心意给错了,若他明天不醒,你便回幽冥去喝一杯忘川水将这些事都忘的干干净净。”风生兽这话显然是有人交代了的,我死死的盯着他而语:“他这次,又诓了我一番,是么?”
风生兽像是被酒呛得厉害,我回首看着床上的人放下酒坛抱膝轻语:“这一次,他诓我也好骗我也罢,我只要他醒过来。”
“他不让我回幽冥,是怕自己醒不来不愿耽误我,可他既然敢用命赌我心意,就要有胜算活下去才是。”我缓缓起身,却听得风生兽一声长叹:“他所有的胜算压的都是你,而他自己的命,胜算压的是上苍。”
我抹脸,冰凉不已。
司主压输了。
上苍不愿垂怜,第二日,他没有醒。
风生兽同我说,若司主未醒,就要按着他之前留下的话,让我去幽冥饮一杯忘川水,我坐在司主床边摇摇头,今世,我不会再忘了他了。
我带着司主回了幽冥,阿渡坐在阴川河旁不曾问我归来为何,他只问我,阿灵,你可后悔?
我说,不悔。
万世孤寂又如何,我本就是一朵幽灵花,归属之地便是幽冥,情爱更是难求,如今这番明明白白的心意,我已是心满意足。
我每日都会带着司主去我们曾在幽冥走过的每一段路,云霄神君偶尔前来与我说些话,他说莫问川到底是不同他,愿意去用这样自损的法子来把自家没良心的心上人给拉了回来,云霄神君说这话时眸里似乎有泪,当年的十尾天狐,到底还是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所幸,我同司主都是厚脸皮的人,到头来还是能够相守。
只要还能相守,这样的等待又能如何。
四万年后阿渡渡来了一个旧友,我在奈何桥头见到他时他已经饮下了一碗孟婆汤,他回首看了我一眼恍惚了许久走了过来,伸手到半空有停住放下,问道:“你长的这样好看,也是要往生的魂魄?”
我笑而不答,他皱皱眉便不再多说走上了奈何桥,到了桥中时又停下回头,我却已不再原地。
“我还想,问你愿不愿同我一块往生。”他喃喃而语,我躲在阿渡身后,揉了揉眼睛。
“这一世,他是王。”阿渡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莞尔:“你今日可有时间渡我去忘川,我想同司主看一看忘川河水。”
阿渡点了点头,我反身走时红裙扫了一地尘埃,
来世,我不会让你遇见了。
你是良人,却非我的良人。
愿你来世,自有佳人在侧,红袖添香。
我渐渐开始喜欢幽冥的孤寂,它的冷清让我每日都不会忘与司主的分毫,甚至时时提醒着我,我这一生,我的天与地,都在幽冥,都在这个还不曾醒来的人身上。
我在幽冥的一块地上种了很多的幽灵花,我想着,等他醒来了,我一定要在花丛间对他笑靥如花。
于是我每天都会有一段时辰带着司主来这一方花圃,一张睡椅,我不厌其烦的种着幽灵花,挖土浇灌,可是七万年过去了,幽灵花转开为败败而开,他还是没有醒来。
“请问施主,这里可是阴川?”眉心红痣,双手合十。
我从泥土中一身狼狈的起来,少年笑颜如初,我愣了许久才擦了擦脸指着一个方向:“这是幽冥,你再往前些,就是阴川了。”
他十指合着佛珠,挪唇欲语。
“贫僧与施主,是否有缘见过?”他还是问出了口,我抿唇将手上的泥土擦在了裙侧,良久才摇了摇头。
他许是觉得自己失礼,一拜又语:“贫僧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觉着施主有些面熟,想来是前尘故人。”
“即是故人,那便不用再记得了。”又蹲了下去去打理种植的幽灵花,只听到细碎的衣服摩擦声,我紧紧握着地上的泥土,听到他轻轻说了一句:“贫僧三藏,谢施主指路。”
――小和尚,如果我给你取名,一定取个藏字。因为日后,你定能心怀苍生,一个能心怀苍生的人定能将这四海八荒保藏得好好的。
――花灵,若真保藏你所说的,就该把过往都藏着了。
步伐声音渐渐远去,我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
一藏,过往红尘不再牵。
二藏,情深缘法不再念。
三藏,佛法苍生不再负。
我缓缓起身,却被人从身后拥住,凉凉一个身躯,让我不敢动弹半分。
“我竟不知,自己还能被醋醒。”声音带着些轻佻,我缓缓转身,满眼含泪。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个声音总在说,等我醒来,就会给我当小娘子。”我颤抖着手去摸他的脸,这张曾经毫无血色冰凉刺骨的脸,终于有了他的回温。
“我如今醒来了,只是不知这小娘子……”我附上身狠狠的吻在了他的唇上,唇上的温度让我不停的打着哆嗦,我贪恋着这样的感觉。
而后他按着的我头用力吻了回来,我迷迷糊糊的承受,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松开我眉眼带笑:“温香软玉,倒是值得。”
“只是不知,我怀里的女子,你可愿意如此一生。”
“你醒了,我便是要给你当小娘子的。”
含泪带笑,万年等待,不负姻缘。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回到几十万年前,告诉那个叫华胥灵的女子,告诉那个叫莫问川的上生神君,如果遇到那个故意写错你运薄的男子,如果遇到那个咬了你一口的女子,你一定要将你的心意全部透露给他,你一定要将你满心的欢喜万分交给她,因为有一朵叫花灵的水晶幽兰,她舍不得让一个叫莫问川的幽冥司主用自己三万年的神血和一颗神心换得他的沉睡万年,即便最后醒了,即便最后姻缘不误,可她,舍不得。
她错了太久,错的那些日子,她只想和他,永世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