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醒的格外早,而我却是一夜未眠,玄机动作极轻,只有转动佛珠时才会用劲,口中喃喃的佛语,句句敲在我的心上。
玄机心中向着佛门,却在年幼时遇到不该遇到的我,了了一生,与佛绝缘。
“玄机,你本可以成佛。”我轻语,那转动佛珠的声音一顿,却也是一瞬又起。
“花灵,二月初七,你我生辰之日成亲可好?”玄机避开我话里的意思,我闭着眼轻叹,却也不知是在叹息些什么。
“这个时辰她大抵是要上花轿了。”我撑着起身,却见他穿着一身素衣,不似僧袍般淡漠,而是如玉君子。
“真好看。”我下床走到他身后拥住他,脸贴在他的后背:“我们家的小和尚长得这样好看,日后就要被我锁在深山老林里见不了别人家姑娘,也不能被万人敬仰,我这可算暴殄天物?”
我见不到他的表情,却知他是笑了,也不知这笑颜还是否如年少。
“走罢,见了她你方可心无牵挂,我这人实在不喜欢心上人还惦记着她人。”我松开玄机,他转过身来牵住我的手,我咽下心里的话紧紧握住他,随着他的步伐离开客栈。
玄机同我隐身上了京都最高的阁楼,这个视角极好,将京都繁华一眼收尽。
韩了的这场大婚甚至不少京都城外的百姓都前来一睹盛况,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这样远远的看着,也好。”玄机的手有些凉,许是这初春季节让他冷着了。
天公作美,落了几日雨的京都天晴了,柳絮纷飞,美不胜收。
“世子妃来了——”
“是世子妃——”
“金薄片,这洒的是金薄片——”
此起彼伏,唤得耳朵生疼,地上是一群跪地争抢着洒在地上的金薄片,我转头看向玄机,玄机只是看着地上被马牵着缓缓而行的车銮神色淡然。
这样的淡然,我从未见过。
我没有被他这样的淡然的看着,可最终还是我与他长相厮守,这便是幸,便足够。
车銮忽然停了下来,一双玉手轻轻拂开车幔,血红嫁裳,头上盖着是勾着金丝的蒙头红,身姿消瘦,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那双手轻轻挑开蒙头红扔在一旁,不一会儿就被百姓争抢成几块碎布,挤得前面的仪仗都分开,随行的侍卫也被挤在外,留的甄婵一人在中央竖立。
甄婵在看四周,她在找玄机,那一刻,我忽然觉着看到了自己。
初初从幽寒冰狱逃出来时,我何曾不是这样满怀期许的找着自己心心恋恋放不下的人。
可那时我寻到的,却是玄机与我已过往云烟。那时的我,是伤心多一些,还是不甘多一些,还是交织成了执念,我不能言语。
甄婵抬头,看向阁楼楼顶,她的眼睛很好看,我知道她是看到玄机了。
甄婵一直素雅,如今却配上这嫁衣画了红妆,眸里隐隐秋水,宛若嫡仙。
她那一笑,是想将她最美的模样给他看。玄机是懂的,可他却闭了眼,就像寺庙里不愿见世间疾苦的菩萨低眉一样。
是不忍,是怜惜,是心疼。
甄婵还在笑,隔得那么远,却似乎近在眼前能够看到她眼角有泪在滑落。
远处有人骑着马赶来,是韩了,他那一身衬得他更像个某府里的傻儿子,不像一个俊美不已的侯爷世子。
甄婵手里是一把短刃,轻划,亮光刺眼。
那是白桐让我交给她大婚的贺礼,可她却用来自刎了结一生。
那一剑抹向脖子,快的没有谁能反应过来。
焚心剑不比普通长剑,那是可以诛妖于万劫不复的神器,一个凡人哪能受得住,哪怕就这么轻轻一划,却能要了她的命。
我看着玄机猛的将手从我手里抽出直至飞落到甄婵面前拥住她倾倒的身躯,动作快到只有他在那一瞬反应了过来,玄机挥手设了结界挡住了想上前的所有人,他在用他自身的修行困住甄婵的七魂六魄,他在用自己的命续着她的命。
可甄婵不能死,她死了,玄机也不会是我的小和尚了。
我想跟上前去却被人用短锥刺入后背脊,疼的我消了隐身术反身,却是镜胭仙姬。
“瞧瞧你这惹人怜的模样,果真还是和以前一样狐媚。”镜胭仙姬抹去手里的血神色自若,我疼的直接贴着红木栏瘫坐在地,狠狠抽了两口气才道:“仙姬这样心狠手辣,怪不得司主不喜欢。”
火上浇油这种事,说的好听叫不屈不挠,说得难听些就是不知死活。
可我平生不知死活的事做的很多。
“你……”镜胭仙姬脸上就差没写恶字,那一身怨气最终却为一笑:“你又招的那和尚喜欢多少?若非莫问川私自改了你的姻缘,就凭借你少时的情分就可让那和尚会不受束心劫的干扰么?”
我想这镜胭仙姬这会子一定需要一面镜子照照自己现在这模样,委实丑的慌。
我提手摇铃,却心口一烧,吐了口黑血出来。
“噬魂锥可是我地府司里的至宝,你是六界外的灵又如何,莫问川啊莫问川,你真觉得自己可以护着她么!”镜胭仙姬的手在我的伤口处按着左右旋转,我呲牙用力一挣竟将她震开,她被震到角落处狠狠咳嗽了声捂着唇一脸惊色:“他竟挖了半颗心给你?!”
我撑着起身,玄机最终还是抬头看向我,那一眼,我却是看懂了。
甄婵到底还是成为了她心上一颗抹不去的朱砂,少年的情窦初开一生一世,还是输给她十年相守相伴。
原来这人世间的缘分,从来就没有先后的道理。
或许我一开始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他记起了我说要娶我时我就迷迷糊糊觉着我同他是注定要在一块的,哪怕他不言不语他的情,哪怕他不清不楚他的心。
我与玄机遇得太早,占了最好年华的相遇,却未能守住最应该相守的时刻,而甄婵与玄机遇得又太晚,玄机一开始就如我一般守着那个誓言自然是会负了甄婵。
这凡尘一世,我经历了一遭后,忽然就这样的彻悟,许是我并没看透过红尘,许是不知何时开始,我就已经分不清对玄机是爱还是念。
“呵,莫问川,你何曾不同我一样可怜。”镜胭仙姬缓缓起身抹去嘴角残血靠着角落神色带嘲:“一样守着得不到又不愿亲手毁去的人。”
“司主同你,不一样——”我强撑起一口气同玄机浅浅弯了弯眉眼,反手一点一点拔出那棵刺入背脊里的噬魂锥,入骨痛身出骨痛魂,我生生疼出来不少汗,镜胭仙姬诚然没想到我会这样对自己下狠手,竟原地哆嗦了一下:“你…疯了…疯了……”
“仙姬没听过司主说过么,哪怕是做坏事也要做成一个问心无愧的模样才行。”我的气息浑浊,说话时声音闷闷的,竟让人也别有惧意。
“既然想杀我,现在做出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作甚。”我侧脸而语,将拔出来的噬魂锥扔在地面后破碎成一道水蓝烟消失,咬牙使自己的手不颤抖:“我现在是否如了你的愿活不了了?”
镜胭仙姬有些颓废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很是打乱她原本的计划。
生死坦然,这是我在幽冥司学到的最大本事。
捏诀移行入地面,我从天而降的样子大抵有些吓人,可想来真正将这些凡人吓着的是我身后流血的伤口,可我仿佛没有看到这些,也听不到身后有人叫唤着我的名字,我看到的是甄婵抚着玄机的眉玄机的脸玄机的唇,听到的是她同玄机说——亦难忘。
这是他们之间的故事,与我毫不相关的故事。
我在这个故事里是一个真真切切存在却又牵连了一生的观棋者。
甄婵的手最后还是落在了地上,玄机不是佛,到底是救不了人,可他还是紧紧的抱着甄婵,他吻在她的眉间,深深闭着眼,滑落的是眼泪。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的结界中,遍体鳞伤。
我多么想问他一句话,这些年来,他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又或者,谁也不是。
可我还是只能蹲下来缓缓伸手抚上他的脸,一片冰凉。
玄机木楞的抬头看着我,我哑着嗓子开口:“小和尚,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也这样难过?”
玄机听了我这话终于有些情绪,他挪唇,没有告诉我结果。
身上的疼痛越来越不真实,疼得往昔那些迷糊的梦变得格外真实。
姻缘树下,红绫飘扬,张扬炎红。
这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是让我等了数万年之久,最终渐渐清晰成一张绝颜,慵懒神色,笑若红莲。
这个人是那样的熟悉,二十万年前他是四海八荒的上生神君,二十万年后他是阴川黄泉的幽冥司主。
莫问川,莫问川。
原来错了的那些缘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