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2200年12月27日,亚特兰蒂斯的最后一场雪,终于要接近尾声。
一阵小小的冷风顺着窗户的缝隙穿堂而入,不偏不倚击中了沙发上的夏洛。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调整了下身上的毛毯,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艾丝反倒没有那么娇贵,给星云集团的首席心理咨询师做助手,最大的好处就是总能不经意间锻炼身体的各个部位,一身肌肉为她也博得了一众男女的痴心,眼下一件毛衣在身,她反而有些出汗。艾丝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享受着壁炉与雪花的合奏。
即使时间走到了二十三世纪,即使人造太阳已经实现了商业化运作,人类依旧会在冬天挨冻。夏洛身上的防寒服是当下最时髦的款式,自带了集成式传感系统,可以根据穿戴者的心情随时变换外侧的花纹与颜色、可以充当简便的防弹衣、甚至搭载了建议的辅助骨骼以帮助人们在冬天举起重物,而最新的材料工程使得他的重量仅仅为200克左右。这套堪称完美防寒服唯一的缺陷的就是不防寒,特别是对夏洛这种纤瘦的人群极不友好,相比之下一条几百年前的羊毛毯反而实用的多。夏洛无视了艾丝的嘲笑,继续在这已经泛黄的白毛毯中温存着。壁炉的火苗照耀在两人那虽然风格迥异却及其协调的情侣衫上,木柴灼烧的气息如夏日的风笛一般斯斯作响,窗外的雪花肆意的扭动着他们胖乎乎的腰,如同童话里那无欲无求的仙子在随意播撒着祝福……
这一切都显得无比温馨与美妙,夏洛想,若是不考虑到两人面前那个秃脑袋的卡洛斯以及房间正中间的这具尸体。
这里依然是亚特兰蒂斯警局的停尸房,三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星期。本以为一周前那条诡异“寄生虫”的发现将会是案件的突破点,但没想到警方研究了整整一个周,竟然没有任何发现!
“依我看,这群警察就是典型的饭桶!”夏洛铁青着脸,又开始了他每日例行的环节,“抓嫌疑犯抓不到,收集线索做不到,现在要他们去化验个寄生虫都有难度,这不是蠢是什么!”夏洛越来越激动,又把警局从局长到法医助力全部问候一遍,仿佛这些人让自己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当然,他也说不清自己这些冲动的想法为何这几天这么明显,“”
艾丝则自顾自的做了一会瑜伽(这就是女强人的世界,夏洛很难理解),这是她身体更加温暖,更有利于集中精力去思考那些尚未被发现的细节。她做了一个最简单的下犬式,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她又发现了几个可能存在疑点的地方,比如暗杀现场的通道人流量、审讯时第四个犯人不经意间跳动的眉毛、尸体毛发有些不寻常的干燥情况等等。但艾丝也知道,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想只会影响真正的推断,所以她赶快调整了个姿势。
只有卡洛斯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他还在用自己的理性思考着案件的每一个部分。
“艾丝,你过来”,卡洛斯招招手,示意自己的爱徒一同站到尸体身旁,“我们现在做最后两个猜想吧!”
“最后?”艾丝不明白导师的意思,“您已经想到问题的突破口了吗?”
卡洛斯摇摇头,但他那深棕色的眼睛中分明是有了什么答案。他指了指眼前的尸体,轻声询问道:
“我们假设,这个案件中没有凶手,死者是自杀的,你们觉得符合当前的证据链吗?”卡洛斯用的是证据链这个词,而不是所谓的合理合情。
艾丝沉思,假如他是自杀,那现在所有的证据链都是合理的,没有发现有明确动机的嫌疑人、没有人目击到凶手进入或离开现场、没有合适的作案时间与作案地点,以及死者为何要独自一人前往案发地点、为什么验尸没有任何发现,等等的一切都可以解释。
“似……似乎这是最合理的解释”,艾丝有些迟疑,抛去证据而言,自己觉不相信项云这种人物会为了什么事情去自杀,但这几天的调查却是在一遍一遍的印证这个事实,也许是时候结案了。
卡洛斯又转向夏洛,这个自己一直看不惯的青年,“你的看法呢,夏洛?”
这是卡洛斯第一次没有用“黄毛小子”这种词,夏洛感受到某些他从没感受过的气场。他到没有过多思索,只是反问了一句:“卡洛斯前辈,你有他自杀的证据吗?”
“哦?”卡洛斯漏出一丝笑意,“你还是觉得这个案件有凶手吗?为什么?”
“哈哈”,夏洛大笑起来,一只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为什么,直觉!”
现在轮到卡洛斯大笑起来,声音大到屋子仿佛在震动,这着实震惊到两个年轻人。现在的卡洛斯仿佛一只搜捕猎物的狐狸,一侧嘴角微微上提,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
“那好,我们去抓凶手吧”
“什么!您在开玩笑吗老师?”艾丝有些不知所措。她匆匆穿好衣服,跟着眼前两个奇奇怪怪的男人走出房门。
最后一片雪花落下,三只长满獠牙的兔子踏上了狩猎的道路。
一只黑影紧随其后,他伪装地很好,像一名合格的猎人。
……
……
……
近半年以来所有非正常死亡的科学家名单已经交到了白山手上,最高司令部授权对所有尚未火化的尸体进行尸检。虽然绝大多数尸体都已严重冷冻变形,但军部的法医还是通过最新的技术发现了端倪。眼下,他们正在汇报者最新的结果。
椭圆形的会议厅内,面对面坐着十来个人,一方是以白山为首的军方调查小组,另一方是负责尸检的法医团队。此刻,一名白胡子法医正在有条不紊地论述自己的理论:
“传统的法医采取的多是西医的尸检技术,即将尸体切分成皮肤、肌肉、骨骼,甚至切分到组织或器官层面,从微观发现死者留下的痕迹,但过往的尸检结果却并没有显示出来异常。因此我们采取了最新的中医经络的概念,重点检查了尸体在肌肉、组织与器官之间的相对间隙,也就是中医中气脉运行的经络道路……”他时而摇头、时而摆手,在白山看来,这个老头儿就差一套中国传统长袍加马褂,就是活脱脱一个神棍的形象,但很不凑巧,这人竟然是联邦政府资历最老的法医,在大学中教了五十多年法医解刨学理论的秦卫明。白山被这些经脉气血搞得有些头大,在听到三魂七魄相生相克这一段时,他无奈打断了秦卫明:
“秦大师,您要不直接说结果吧”,白山恳求到。秦卫明不屑地扫了这位刚提拔的代理后军司令一眼,眼神仿佛是一名老教授发现了课堂上开小差的学生。但他随即意识到,现场怀有同样想法的人可能不在少数,毕竟就在他怒视白山的时候,身边的那位年轻助理也深深打了个哈欠。哎,真实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秦卫明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犀牛牌钢笔,摘下鼻梁前那副发黄的老花镜,指着助理的鼻子直接开骂:
“张东子你就是个畜生,你要是再不好好听课,老夫就把你这个畜生脑袋塞在停尸缸里用福尔马林泡一泡,让你这个畜生好好清一清你这个畜生脑袋里的水……”
老法医一口一个畜生骂着助理,白山觉得那是在骂自己,但他没有证据。军方的其他人倒是着实被吓了一跳,木鸡一般望着这突如起来的口吐芬芳,只有那台智能会议系统在勤勤勉勉地一字一句记录着现场的每一句交谈。它还不懂用福尔马林泡畜生脑袋是什么意思,但它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理解这个俚语的意思。
骂了几分钟后,年近九十秦卫明明显体力不支。他呡了一口保温杯,长叹一口气:“我也不和你们说这些高深的理论,直接说结果吧。虽然这些尸体有的是死于先天性心脏病,有的死于车祸引发的内脏大出血,有的死于急性脑出血,还有的死于癌症,但根据老夫最新的发现,诸上死因都是表象,这些人死亡的直接原因都是同一个!”
“真的吗!”白山有些惊愕,他意味着这些案件果然有渊源,也意味着在黑暗中真的存在一个阴谋。
“是什么,你倒是说呀!”几个军官被秦卫明这一句一个大喘气的作风气到了,“这个节骨眼您老就别填茶叶啦!快说结果!”
秦卫明没有搭理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又呡了一口茶。他倒并没有在摆架子或故意吊人胃口,只是这个猜测有些过于大胆,也涉及到一些明显违背法医学常识的事情。他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老夫认为,他们是死于经脉堵塞造成的气绝!”
一片惊愕,几个助理法医甚至想要笑出声。没人知道这个老头在说什么。
秦卫明倒是不在意众人的惊愕,继续介绍起来:“你们也看到了,先前的尸检中并没有发现异常,那是因为单纯从解刨学来看尸体并没有异常,但我却发现这些尸体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某些肌肉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收缩。这在尸检中很常见,死者生前的运动情况,死亡时的姿势、后期冷冻情况等等,都会产生尸体肌肉不同程度的收缩,起初我并没有在意这些事,他们甚至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份尸检报告上,直到一周前对项云的尸检……”
提到项云的时候,在场的众人明显有些阴郁,特别是那些军人,他们至今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卡洛斯团队对项云司令脸部异常“微笑”的发现,使我意识到可能遗漏了某些细节,于是我重新检查了所有尸体的肌肉收缩与弯曲程度,发现他们都存在和项司令相似的症状,只不过他们的收缩并没有表现在面部,所以很难被发现。此外,在他们的身体肌肉之间还发现了一些不自然的细小间隙,我怀疑与项司令一样,都是“蠕虫”造成的!”秦卫明使用了“蠕虫”一词,这也是调查团队对那条白色肌肉的统称。
白山面容沉重,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果然又发现“蠕虫”了吗?”
“没有”,秦卫明微微摇头,“再也没有发现类似的组织,但在几具尸体的肌肉间隙间发现了积液,我们无法判断这是不是正常的尸体积液,但我怀疑这里曾经存在过什么!”
“有证据吗?”白山急切的问道。
秦卫明还是摇了摇头。这个答案众人早有准备。
“对了”,白山突然想起来什么,“这和你的中医理论有什么关系吗?”
“有”,老法医的眼神变得犀利,“这些异常部分正好处于人体的经脉中,如果我的猜想属实,这些人死亡的真正原因是气息不通引起的昏厥,这种昏厥不同于头昏,而是一瞬间摧毁了人体的自我调节系统,继而印发了后续的一系列意外或疾病!”
若是在往日,这种言论一定会被当做某些不学无术之人博取眼球或是招摇撞骗的伎俩,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着实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随时可见的尸体弯曲、看似正常的机体积水、恰巧堵塞的中医脉络,更何况还有一位军部最高司令用自杀的方式为众人留下的信息,以及一位世界最有威望的法医经过反复调查得推断,所有的一切重合在一起的时候,这种言论反而显得无比真实。
“就以此为方向,重新开始调查!”白山做出了最终的指示。
老法医似乎还有些顾虑:“我们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些只不过是猜测,警方很难立案……”
“哈哈哈”,白山微微一笑,“你忘了吗,我们不是警方,我们是军队!”
几人相视一笑,是时候打扫舞台了。
职能助手依旧勤勉的记录着一切,它不会知道,自己今天记录的内容,将揭开一场大幕,一场关乎整个人类文明存亡的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