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
长明灯前,几个仆役手持白纱,将不知名的黄绿色药膏均匀涂抹在一面,然后撒上一层草木灰一般的黑灰色粉末。这些精心加工的白纱被一层层折叠起来,制成一种名为白膏绢的物品,用于治疗常见的皮外伤。但今天的白膏绢却不太一样,在常用的几样药草膏之外,还多了两味材料,一味是深海紫砗磲磨成的细粉,这些略带着腥臭味道的粉末被装在纯金打造的罐子中,每次取用时都需要用巨型珍珠磨成的汤匙小心挖取,再用雪狐裘毛制成的刷子慢慢涂抹;另一味是四千年前木乃伊的骨骼磨成的粉末,而且是现磨的粉末——此刻,一具被层层包裹的木乃伊正被缓缓剥开绷带,裸露的小臂部分正等待着被匠师研磨。
这种特制的白膏绢只用于皇室高层以及万分重要的外宾使用,而这次享此殊荣的,正是第一天来此拜访的赵龙。
几十分钟之前,玄武城迎接赵龙的队伍受到了袭击。无数只箭如倾盆大雨从四面八方袭来,仿佛死神张开了利爪,要将无辜的羔羊撕成碎片。好在护卫的团队的里有专司守御的盾士,一把八尺长的黑伞、展开竟有几米的直径,四个盾士跳上马车,在赵龙四周贴身而立,四把伞便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球,竟是把这漫天箭雨硬生生拦了出去。但无奈铁伞只有四把,虽是能护住人,却护不住马匹与车辆。一只铁剑刺穿了车轴,咔嚓一声,几人猛然摔落。好在箭雨也刚好止住,只是断掉的木辙却不偏不倚,正好刺进赵龙的小臂,划破了些皮肉。这才有了后面这超高规格的医疗待遇。
负责接待的使臣名叫龙甲,他一边亲自为赵龙敷上药膏,一边不停赔罪。看得出来,这次的事情龙甲比谁都着急,似乎被惊吓到的就是他本人。毕竟出现了这种纰漏,虽不是自己的责任,但责罚也一定少不了自己这一份。
赵龙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但没料想,龙甲看到赵龙叹气后,竟边哭边给赵龙跪了下去,嘴里嘟囔着些像是某种咒语的古老方言,头在地上磕的碰碰作响。赵龙想伸手去搀扶这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但他的手臂被一旁的医师死死按住,而就是这刹那间的空隙,后方的几个小使官齐刷刷的跟着为首的使臣跪下,慌乱中将一整壶的砗磲粉洒在了木乃伊的脸上,小侍女急忙收拾,却又不慎踢倒了一旁的油灯,顿时整个场面乱作一团。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天!”赵龙心里默默念叨着。
倒也是,今天的袭击在赵龙看来,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郁闷。本来,赵龙完全不会受伤,他腰带上有一个按钮,只要轻轻按下去,球形粒子引力盾就可以将他安全的保护起来,这套由军方设计的防护系统甚至能够抵御几十吨威力的小型炸弹袭击,更别说这么原始的弓箭。但那四个护卫是在贴地太近了,一旦展开护盾,势必会重伤他们,赵龙只能将它树之一旁。更郁闷的是,手臂上的伤口虽然深到见骨,但没伤到根本,只要稍微照射一下细胞活性生长光线,用不了半小时就能恢复如初,但“热情”的玄武使团一定要以国家最高规格的医疗礼遇为自己治疗。看着自己还在渗血的手臂与木乃伊干巴巴的骨头,再看看现场乱做一团的众人,赵龙真的很郁闷。
郁闷之下,赵龙内心深处悄然而生了一些警惕。自己虽是上一届太空军的总司令,但毕竟已退休,现在不过挂一个联邦政府特使的虚名。去到其他几个城市中,最多就是作一个座上宾,可到了这玄武城,却受到了最高的礼遇。
玄武人自愿封存所有现代技术,选择了与世隔绝的生活,理应对外来世界的一切感到排斥或者冷漠,但赵龙确受到了远高于逾期的礼节。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中礼遇代表了对方的重视,理应感到自豪或受宠若惊,但赵龙却在这种礼遇中感受到了一丝别样的感觉。
有危险!!!
做了这么久太空军总指挥,军人的嗅觉早已深深烙印在赵龙的基因里。这么多年的戎马生涯使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进城之前,他设想过很多会发生的场景。如果今天受到的是轻蔑对待或者无数讥讽,赵龙反而会怡然自得一些;刚刚受到的袭击也在他的设想之中——毕竟一个外来之人贸然进入封闭几百年的国度,总有些极端人士想要先下手为强。他甚至想过玄武城的君臣会给自己安排一个地下室或者马棚,总而言之,绝不可能是用最高的礼遇去对待他。
但危险在哪里呢?赵龙不清楚。使臣准备的那些看起来药物虽然看起来诡异,但是百分百的安全,这一点赵龙已经用随身携带的微型监测仪检查了三次——智械出品的超微米级别探测仪外观如同几厘米的绣花针,却能瞬间检测出物品的化学成分并自动整理汇总,是近年来军方所有中高层标配的设备。虽然军方早已被五大家族掌控,联邦政府对自己也早有微词,自己的权利也早已被架空,但多年积累的威望足够他“不小心”带走几个小物件而不被追究。可五大家族也好、联邦的官员也好、军方的新生派也好,总归是代表着一方利益,就像自己这个老古董身后也有一群征战多年的老家伙,除非是整个星球全面洗牌,不然大家总是要守着底线办事。但这玄武城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范围,一切情况都会发生。
晚宴八点钟准时开始。因为玄武的女王身体偶发恙疾,本次的接风宴由几个礼官代为主持,相比于声势浩大的迎宾队伍,这三两人的便餐着实寒酸不少、好在赵龙并没有什么架子,也并不看重这些繁文缛节。相反,简单的餐品、朴实的环境、略显生疏的交谈,这些却反而给了他一些安心感。宴过半载,屋外传来阵阵烟花爆竹声响,这是玄武小食节庆典的信号。赵龙本打算出去凑凑热闹,但突然袭来的阵阵倦意却肆无忌惮地侵蚀着他的大脑。玄武的街道没有任何电子灯光,天空也格外的清澈。伴随着一颗盛大的烟花在星空间绽放,夜晚轻抚着所有的梦境。
……
其实,之所以要选择玄武作为研究地点,除了安全性的考虑外,还有另一个更为原因,这也是困扰了赵龙半生的谜题——
在刚刚进入军方的时候,赵龙曾结实过一个老兵。老兵的年龄比赵龙年长十几岁,曾经跟着游商走南闯北,听过许多不为人知的传说故事。那是的世界还不是七城联邦,世界上有大大小小两千多个大中城市,小县城更是不计其数,相互间接近敌对的态度不仅杜绝了物资的来往,也为信息的交流打上了一个又一个壁垒。传统的游商反而成为信息化社会里传播消息的主要渠道。现在看来,那时候各国处心积虑打造的信息壁垒着实可笑,但在各国争夺舆论主导权的时代,一切却又显得合情合理。这也使得那些有条件在各国间穿梭的游商反而成为各国重要的战略资源。
老兵曾经跟着跑过几次商路,后来战争爆发,就被征召到东国军队中。虽然没什么出众的战绩,但这些年跑商积累下来的趣闻让他成为那个营地的明星。死亡每天都在上演,无穷无尽,侥幸活下来的人对明天也不抱太大希望。死神休息的须臾时刻,几个光怪陆离的传说反而更像是真实的倒影。
那是某个冬夜,队伍刚刚经历了一次死亡冲锋,余下的人蜷缩在防空洞内享受着可有可无的篝火,空气沉寂着可怕的沉默。
“哟,新来的吗?抽一口吧”一个头顶缠满绷带的给赵龙递来半支香烟,打破了这片沉默。
赵龙小心接过那半支羊驼牌的雪茄,这在“绿色区域”也算是紧凑货,何况是这前线阵地。那时的世界分割严重,借助级低成本的蜂巢式自动战争系统,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地区甚至是不同爱好、不同性格的人都彼此划清界限,这也是为何小小七个大洲会分出近两千个相对独立的政府。为了避免战争无限扩大,大国政府共同约定将人口集中的城市核心地区划分“绿色区域”,并将“绿色区域”内禁止开火写入各国自动战争程序的核心命令中。不过政客们却忘记了,战争的结果从来都不依靠机器与武器决定,鲜血不止一次诉说着:战争,自始至终都是死亡的艺术。机器无法攻击的地区,战争依旧存在。
这次的战争就是最好的例子。战场是东国北方的金山市,按照最初的划分,这里属于P国的“绿色区域”,是自动化武器无法企及的领域,但军队禁用了一天就将它夷为平地。只要付出数万条生命的代价,大国的常规化军队就可以碾压小国所谓的高科技自动装备,这就是人们曾经寄予厚望的后现代化战争。
赵龙蜷缩在单薄的大衣下,这是他应征的第二个月,甚至没有经过系统的培训,便被派到了前线。两天的时间里,他亲眼见到了无数士兵被激光射穿胸膛、被超声波震为碎片。煤前进一步,眼前就会消失一排士兵,直至源源不断的队伍冲破防线。他望着递来的这半支烟,又望着眼前那个看起来像是士官的男子,从不抽烟的他吐出了人生第一口烟雾。
“真是晦气!,篝火一侧的一名大头兵不慎将晚餐的肉汤洒在了衣服上,看得出来,那件手织的衬衫对他十分的珍贵,以致于他不得不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话说,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
赵龙盯着这个大头兵,这个问题他倒是从没想过。自己只是服从命令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至于战争的原因,他到从没想过。
“听说是有个边界小镇被恐怖分子袭击了,这里就是那伙天杀的老巢”,一名满脸络腮胡的肌肉男说道。
“胡扯”,一个矮个子当场反驳了大胡子,“明明是滨海和凤台两个城的老头子们在争地盘,想改一改边境线,我们才来到这么个鬼地方去维持秩序”。
原本沉默的气氛被这个小小的问题点燃,众人七言八语聊着自己的听闻。赵龙在八卦之余,也悟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根本没有人知道战争的原因是什么!自己只是被排长拉到了前线,但排长在第一轮冲锋后就只剩下半截身躯;可即使他活着,难道又真的知晓。自从集成化自动改革以来,为了适应自动作战系统的需求,军部的所有指令都是由程序做出,并直接下达给各类作战机器,反而没什么人关心起一线的士兵,哪怕世界仍然需要他们去填补广大灰色区域的战线。
“呵呵,一群群没脑子的家伙”,沉默许久的老兵突然发话,虽然声音不算大,但却给人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你们都不过脑子想想吗,就你们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随便找几个自行火炮就解决了,至于拿几万人的性命去做买卖吗?”他沉了沉声音,“这场战争的原因,老头子我可是一清二楚”。
这番话确实激发了众人的好奇心。毕竟老兵是他们中最见多识广的人,不管是不是真的,老兵的话总是充满了揪住心弦的魔力。
一开始,老兵其实并没有讲多久事,不过是用平行世界、地心文明这些老生常谈的故事做了引子,见到众人安静了下来,老兵有些得意。他清了清嗓子,讲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重新封印】”
“哈???”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爆发了轰然嘲笑,仿佛是看一个精神病人。
老兵也不在意这些嘲笑,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众人的反映,反而露出了一丝不屑的表情。见笑声渐弱,他继续者自己的故事:
“这个世界其实是有鬼神的,不过嘛,神没有那么高贵,鬼也没有那么恐怖,某种意义上,鬼神和人一样,也对另外两种存在感到好奇与恐惧……”
络腮胡有些惊讶,他抹了抹胸口那个十字挂饰,小心的问:“你不怕神吗”?
“哈哈哈!”老兵笑得更大声了,“我怕他们做什么,神早就死光了,死掉的神和我那死掉的老爹有什么差别?”
这番话显然令那个有着宗教信仰的大块头略微不快,但战场上他也不好发作,只能红着脸不停反问:“你凭什么怀疑神?”
“为什么呀”,老兵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略带一些迟疑道:“因为,我见过神的坟墓!”
“坟墓?在哪里?”
“北边”
正要切入正题的时候,几束激光从天上落下,众人急忙退进掩体。面对定位完成的轨道炮,纵使饱经风霜的老兵也没了讲故事的心情。但赵龙却不知为何,对这寥寥几句充满了未知的欲望,似乎有颗种子在记忆中萌发,但又如天空中的云朵般触不可及。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似乎命运的迷雾中有个声音在呼唤,但仔细听,那声音又似乎是在驱逐。想了一夜,赵龙才明白,这个故事就是一把钥匙,呼唤起自己内心深处某一把尚未显现的锁。
母亲去世后,赵龙在世上便没有了亲人。他习惯于像独狼一样自己生活。年近三十,他没有朋友、没有伴侣、甚至没有能够交心的人。这并非是他的社会关系所致,相反,上天赐予了他一张酷似影星的脸庞、一幅接近花花公子般的贵族气质,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男男女女。但他依旧选择了孤独,身边的人都说他过于孤傲,女郎们嘲笑他过于冷漠,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内心深处有一条隐形的锁链,不知为何困住了自己。
直到那个晚上,老兵讲出了这个故事,赵龙感觉脑海中有些莫名的记忆将要苏醒,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很清楚,在听到“坟墓”二字时,某些看不见轮廓的画面一闪而过,直击骨髓。
可惜,赵龙永远无法知道故事的后半段。第二天的交火后,老兵无影无踪,如同成千上万个在炮火中消失的蝼蚁一样。赵龙甚至不知道老兵姓甚名谁。后来的几年,赵龙咨询了十几个由名的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也走遍了周围几个图书馆,但就是没找到任何与“神的坟墓”有关的资料,即使时偶然搜索到的零碎传说,经过考究,也更多是宗教团体精心包装的小故事,绝不是打开自己的那把“钥匙”。
但赵龙的寻找并没有持续多久,作为少数在那场战争中存活下来的人(也许是唯一一个),他被军方寄予厚望,短短一年时间,便从一名戍卒提拔为金山地区的指挥官,在战争纷扰的那些年,赵龙显现了出众的战争头脑,四十余场大战下来,他已然是整个东国军方数一数二的元帅。再后来,世界联邦政府成立,六大国的军队为了争夺联邦军队的指挥权,又爆发了一系列是明争暗斗。赵龙虽然不善于阴谋诡计,他也没有家族派系的支撑,但那犀利正派的作战风格反而更加另底层士兵信服,也令他获得了极大的威望。更甚者,那令人敬而远之的社交风格,反而也为他在几大派系争斗之中保持了难得的独立性。总之,出于派系妥协也好、出于个人威望也罢,几年下来,赵龙坐上太空军前军总指挥这把交椅,成了军方名义上的首领。渐渐地,那个故事也被封存在记忆的深处。
直到被派遣到玄武的那一刻。
老兵那寥寥几句又涌现到眼前,虽然隐晦莫测,却也不是毫无眉目。
信息化的世界,文明践踏过的地方,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曝光在视野中,即使是高度保密的讯息,也总是能传出些苗头。无论老兵所说的“坟墓”是什么,只要它存在,便一定能找到痕迹。换句话说,既然找不到踪迹,那便是在某个文明与网络尚未涉足之地。
金山以北,迄今为止文明仍无法涉及的地方,只有三处。西北方沙漠下的废土之地,东北方大洋中的黑旋涡,以及极北之地——寒冰玄武。
东方集团的那些案件是官方极力隐晦的谜团,老兵的故事则是自己内心极力躲避的谜团。两个谜团既然凑到了一起,那就更应该亲身瞧一瞧。
夜深了,赵龙平躺在温暖的羊毛毯子上,在诸多思绪的牵动下,终于步入黄粱。
冰雪之下的某个角落,一群巫师正小心翼翼地采集白膏绢上的血迹。这间简陋的屋子内摆满了各种培养器皿与化验设备,为首的黑影死死盯着这些不算太先进的仪器,空气中充斥着死寂。这些老旧设备比不上联邦的新型玩具,最快情况下也要三天才能看到结果。
没人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但在场者都明白,沉睡百年的玄武,终于要迎来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