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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烟火的往昔(中)

流沙中的侦探 木万一 4478 2024-07-07 09:47

  耳边,惊雷还在刮;脸颊,雨泪还在下。

  心如死灰的男人走马灯似的结束完对此生所有记忆的回放重顾后,终于,宛如一个古战场上无所留念的冲锋死士,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地面早已安置许久的椅座。

  他学着电视里的情节模样,庄重地将晃在半空的绳圈套在自己削瘦的脖颈上,然后,双脚一蹬,像只不幸跌入粘稠汤水中的苍蝇一样,开始本能地挣扎翻腾。

  这是一次男人从未有过的痛苦体验,比他原来认定的世上最折磨经历——表婶的皮鞭笞打,都要难熬上百倍。

  那种由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求生欲望,仿佛一块丢入大海的干燥海绵,瞬间充注了他的全身。

  而那如针扎和触电似的肉体神经反馈,也一下子拥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势,骤然从他上下身形的各处,兵马震蹄地突入了此刻空白得只剩下脱逃的凛冽脑海。

  没过多久,他便开始后悔了起来,后悔当初的自己过于草率地许下了迈向死亡的念头。

  他逐渐明白,即便是亲眼目睹妻子毫无征兆地被突起的火灾烧竭,即便是自己顽强兜转几载结果却又归于一无所有的境地,即便是命运雪上加霜般地用一纸黑字通知自己患上了遗传性的不治之症,自己也不能简简单单地放弃任何苟且的可能。

  好死不如赖活,现在的他格外期盼能有一个救世主,从四周茫茫的夜黑色中抽现出来,一把将他于水深火热的苦感中拯救。

  可是,对于这自己精心挑选的人迹罕至的偏地,哪会轻易地应允别人出现并且成功打搅男人处心积虑的计划呢?

  渐渐的,男人闭上了眼睛,那双在自己脖颈处划出好几道伤口的血手,也慢慢地随之垂了下去。

  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打破了男人认定的绝望局面。

  她从一条僻静的大理石路走来,借着公园昏黄的街灯,远远地便看到了此刻逐渐垂丧在树枝下的苦相男人。

  未经多想,黑色的人影立马丢掉了手中的雨伞,像只追猎中的花豹一样,踩着水花倏地便奔到了奄奄一息的男人跟前。

  “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女人一边大声扪问,一边手脚麻利地把地上的木椅扶回到了男人此刻凌空的双脚上。依助着树干的支撑,加上男人使用的错误绳套系法,女人并不困难地就把这个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可怜人硬生生地救了下来。

  等到男人再次苏醒,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的他安适地平躺在公园里一处凉亭的地板上,富有节奏的落雨声正如同交响乐里的鸣钟一样清脆地环绕在他蒙眬的耳畔。

  男人颤颤悠悠地看了看四周,发现一个满脸关切的女人正浑身湿透地瘫坐在他的身侧,自己的黑色上衣被人拉了开,毫无血色的唇边也还余留有几丝口红的芳香,想必此刻的这具虚弱身体刚刚才经受住了一轮接着一轮的心肺复苏。

  他开始感觉到了痛,从身体各处散发出来的痛,但也正是这种仅仅几分钟久违了的神经反馈,才成功让男人得以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可贵事实。

  “一二零电话已经打了,虽然雨大耽搁了不少时间,但估计也快要到了”,见男人恢复了神志,精疲力竭的女人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尽可能地用当下最温柔的语气重复她之前救人时的问话,“我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呜……呜。”男人并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只见他眉头紧皱地艰难爬坐起身,两眼无神地扫了扫自己那沾满血渍和泥尘的双手,在经过一阵漫长的沉默以及紧接而来的放声嚎哭过后,终于,男人像一个受挫憋屈的孩子一样,开始泄洪式地对自己曲折悲惨的生活经历喋喋不休地倾诉了起来。

  完全不把面前即便疲惫不堪仍强颜出一脸和善的女人,当做一个救命恩人来看待。

  “可是,这就能成为你选择自杀的理由吗?”出乎男人意料的是,当他声泪俱下地叙述完自己那闻者感伤的凄难过往后,眼前的女人却并没有依男人所期望的那样,鼻子一酸,手一捂嘴,像个上了年纪的守旧老太一样,歇斯底里地重复起几句廉价的安慰同情。

  “这世上,和你过着类似生活的人有很多,”只见女人一边从容地整理起自己的湿漉凌乱的头发,一边心平气和地微笑着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凉亭的椅栏边,望着四周茫茫不见边际的黑色雨幕,一种犹如古时旅人睹物思乡的厚哀深愁瞬间便油然于她那纤白的脸颊上,“要知道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并不是和自己的亲人黑白两望,而是他们明明幸福地生活在这世上,却单单不在意地将你一人抛弃。”

  这句话是对女人的前半生,做的最好总结。

  她出生在莫萨克市楷州县的一个拮据的农村家庭中,会记事之前,她都是以“掌上明珠”的形式温暖在两个淳朴老实的年轻父母怀中的。

  但是到了女人四岁的年纪,当她的母亲再一次挺起一个女孩儿的重量时,亲情的发展却逐渐滑落到了危险的悬崖边缘。

  一连生得两个女娃,这对于当时重男轻女风气盛行的偏僻山村来说,境况简直比天塌还要槽糕。

  再加上家里的生计高度依赖繁重的务农作业,终于,在女人长到六岁的那年,父母二人在征得城里算命先生“下一胎必是男娃儿”的保证下,选择在一个平常的周末,用一根昂贵的棒棒糖,把她放弃在了遥远的安诺姆市的一处人潮中央。

  “我是在安诺姆孤儿院长大的。一直以来,我都坚定地告诉院长自己的双亲还健康地生活在这个世上,自己只不过和他们不幸走丢罢了。每每那时,院长他总是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然后摇着头转身去打电话确认最新的寻亲进展,但得到的回复往往都是一无所获。”

  女人平和地望着凉亭屋檐凝结的水珠串说道。

  “事情直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才有了转机。那一天院长行色匆匆地将一个地址拍在了我的面前,一脸严肃地问我接下来计划要怎么做。在得到我想要和家人重逢的回答后,他二话不说,便买了两张前往楷州县的车票,成功圆满了我多年以来与家人再次见面的夙愿。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站在角落,看着不远处陌生的爸爸妈妈,以及弟弟妹妹和睦,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情瞬间就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我很想立刻上前和他们马上相认,但身旁脸色铁青的院长却一把将我拦了下来。他说再等等,然后便花钱找了几个路人,让他们自然地送几张寻亲启事到父母家的附近,并让我藏在村口的一丛灌木里悄悄看着他们的反应。”

  “你的父母当时一定很激动吧?”男人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下来。

  “嗯,没错,是很激动,”女人有些苦笑地转过了头,“不过是那种充满惊讶的、恐惧的、愤怒的,以及万分懊恼的激动。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当生我的母亲看到那贴有我小时候照片的寻亲启事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像是被冰冷的液氮里里外外浸润过了一样,满脸都是‘激动’地僵挺在原地。一旁的父亲察觉到了异常,一把将母亲手里的启事抢过后,竟也颜色大变的开始神神叨叨咒骂起来。什么‘丧家女’、‘狗皮膏药’、‘阴魂不散’的,简直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世仇来看待。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才彻底明白了自己身世如此的原因,并不是人潮拥挤导致的失散,而是被视作家庭累赘而引发的抛弃。”

  “可恶,没想到世上还会有这样的父母,真是人渣!”听完女人的故事,男人的情绪已经彻底从之前的悲凄中翻转了出来,“哎,听你这么说,你的那个院长,他似乎早就清楚了其中的真相。”

  “嗯,是的。他和我说,他在孤儿院工作有三十多年了,见惯了各种生离死别,所以当我六岁把着昂贵棒棒糖哭着和他交代自己‘落单’的前后经过时,他便早已了然了这背后的隐情。”说着,女人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那之后,我便把院长视作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但老天爷,就好像在和我开玩笑一样,刚结束完楷州之行,院长他就染上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留下一句‘命运,是一把囚禁成功的坚锁,而每个人都是一串串形状各异的钥匙,所谓人生,就是一场没有保底的不断试错过程’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而且因为年纪的缘故,我也不能再继续呆在孤儿院了,只能凭借自己单薄的人生阅历,只身闯入这错综复杂的险恶社会里。”

  女人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期间我织过布,洗过碗,做过保姆,擦过玻璃,几乎每一份工作我都全力以赴,但到了最后却都没有一个好的结局。有的老板嫌我动手慢,工期一半的时候就把我给推了;有的老板看我涉世未深,算账时想方设法地找理由压低我的工资;最倒霉的一次,我领完工钱还没捂热乎,便在公交车上被人给扒了去。可是这样的经历从来都没有压垮过我,院长生前最后的一句话如同灯塔一样,始终激励着我遇挫后重新站起来,以一种新的姿态去与之面对。最后,我终于在当时新兴的网络世界里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因为爱好的关系,我曾一时兴起地在一个网站上发表了自己闲暇勾勒的小说,没成想得到的反馈还不错,逐渐发展成了现在养活我的主要经济来源。”

  “你看,和我的人生比起来,你的人生是不是就相对而言不那么悲惨了呢?”女人重新站到了男人的面前,俯下身用温柔的目光与他对视,“而现在连我都那么努力地在这个社会上生活,你又有什么理由选择与命运妥协,孤单懦弱地死去呢?”

  那一瞬间,男人的视界里仿佛产生了幻觉。

  伴随着女人振作人心的话句以及她那涓流般细腻的声线,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宛如雾气中的车灯一样,朦胧地浮现在了男人的眼前。

  那是他多少年来都不曾忘记的颜神啊,作为男人漫长且煎熬的前半生中,唯一一个没有给予他一丁点伤害记忆的人,母亲那宠溺慈爱的笑容,如同冷冬中的一轮炽热红日一样,刹那间融释了男人心里原本冻绝的死意。

  “嗯……嗯。”男人懵懂地点了点头,就好像一个幼稚的孩童面对大人们谆谆教诲时表现的那样。可事实上,在经历了濒死重生的洗礼过后,男人的内心深处,已然将眼前满脸合意的女人同自己的至亲联系在了一起,认定她便是上天可怜自己而下派照顾的第二个“母亲”。

  是男人那残破的童年,造就了他如今病态的精神执念。

  但好在男人并没有把这些过分地展现在现实生活里,浑然不觉的女人也完全将他视作普通朋友来对待。

  他们平日里经常通过手机联系,分享近期各自遇到的趣闻轶事。

  女人最常说的,莫过于自己收到的来自五湖四海的读者的私信留言,有鼓励支持的,有指误提议的,甚至还有哭诉自己生活烦恼求安慰的,五花八门,屡屡引得听筒两头放声大笑。

  而男人最多描述的,则是自己新找的司机工作中遇见的身型各色的乘客,以及他们相互之间忘我攀谈时所透露出来的奇妙故事。

  这样的和谐气氛大概持续了一整年的时间。

  正所谓“所有发生过一次的事,可能永远不会再次发生;但所有发生过两次的事,肯定还会发生第三次”,当男人一边强忍着遗传病的痛苦,一边重新抬起头再一次认定自己的人生终于要走向稳定期的时候,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悲剧又一次降临在了这个可怜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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