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了曹格,短短三天,他狰狞的表情变得平静,半个身子已经成了枯骨,却双手握住一朵小小的兰花,一路匍匐到天池。
他发出微弱的叹息声,干瘪的脸颊只剩下发黑的皮肤贴在骨头上。
“三千年前我做了一件错事。”兰花低声道。
“天帝命令我去晞月村打听太阴星君回天庭之前的事,他近来多失眠,常常和天后娘娘争吵,一连贬走三位仙娥,都是伺候他已久的老仆。虽然我不懂,天帝为何对太阴星君的事如此上心?但我只管领命便是,宫廷秘闻知道的太多,可是会小命不保的。”
容华给我思忆镜摔碎了,我只好耐心倾听他的形容。
“没成想走了霉运,才刚落地就碰上机关,打前方飞来两支箭刺穿了我的眼睛。”曹格发出呻吟,有手掌陷入落叶的声音:“我不敢贸用仙力,身在凡间,要打听事情,就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天空响起雷鸣,倾盆大雨转瞬即下,远处传来脚步声。
“好在有人抱起我的身子,另一个像是个小孩,费了好些气力才抬起我的双脚。“曹格不悦道:“就这样被两个人拖在泥土里走,等淋不到雨的时候,我又额外承受了十余处淤伤。”
曹格道:”你们是什么人?“
小孩怯怯道:“村里的乞丐,你被捕兽夹咬断了脚裸,我爹,他去给你求药啦。你忍着点痛,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灵水玉是这趟差事的赏赐。”曹格道:“他却执意不收,真是个固执的乞丐。我灵机一动,让他讲述十天之前的那场传奇。”
“好吧,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也就有收你这块玉的理由了。”小男孩道。
一道闪电劈了下来,“他一声尖叫,紧紧抱住我。可真是个胆小鬼。”曹格嘲讽道。
“晞月村本来是这片州镇中水源最富饶的地方,水多鸟兽也就多,村民们从来都不发愁猎物。可就在半个月前,一场瘟疫从上流水域传染到了村子里。”小孩叹息道:“短短十天,村子里堆满了半死不活的感染者,这场疫病连带着周围数十个村落无一幸免,连药农自己都病死了。”
“那之后呢?”曹格问道。
“一位戴着面纱的仙女姐姐从天上降下来,她亲自煎仙药给我们喝,不仅治好了疫病,还留在村子里,和我们村最帅的猎人拜了天地。”
曹格似乎并不惊讶,他吐了口唾沫:“呸!这个天庭的叛徒。”
“你怎么能骂仙女姐姐呢!”
“这小乞丐果然固执,我软下来道了歉,他才捶了我一拳,继续讲下去。”
小乞丐道:“可是好景不长,天上突然多出了九个太阳。我听爹说,那是天帝的十个儿子,原是十个大金乌。本来是兄弟轮番值守的,但那老大为了寻找仙女姐姐,叫来九个弟弟帮忙,是趁着天帝午睡时偷偷溜出来的。”
“这我知道,后来呢?”曹格追问道。
“明明是你让我从头讲起的。”小孩愤愤道:“他最终找到了仙女姐姐,拉着她回天上去,她死活不依,他就让九个弟弟留在天上。不到半天的功夫,附近的水域都干涸了,鸟兽虫鱼也被烫死,散发出恶臭。更不要说人啦,要不是仙女姐姐护住唯一的水井,你也就见不着我了。”
曹格沉默下来,过了很久才道:“女娲娘娘听说此事,赐给晞月村一把神弓,那件上古神器通体释放出烈焰,凡人一碰就会灼伤。只有她的夫君站出来,咬着牙承受痛苦,直到举起长弓。”
“我所关心的是大金乌被射杀之后的事。”曹格道。
太阴星君已经挣断了锁链,魔童从她的肩头探出脑袋。泛着魔气的结界把太白和其所带来的天兵、沈星辰,以及随后赶来的容华通通隔绝在了外面。
魔童冲我吐了吐舌头:“母亲,她怎么还不死心?”
我对那通体青绿色,眼球突裂的小童生起厌恶。
“探寻出自己是谁了吗?”她拉下面纱,鲜艳的红唇翘了起来。
小乞丐的话回响在耳边:“她的夫君知道她属于天庭,肉身难以在凡间久留,便向天后娘娘求取不死药,这样就能飞升成仙。不过,那可是天后的九个孩子啊,痛失爱子的天后赏赐给了他不死药,可实际上……”
“实际上!”她凄厉的声音道:“在那场盛举之后,四面八方的人都来找他拜师学艺。他收下的弟子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个叫逢蒙的年轻人。”
“是他告诉你,不死药是假的?”和自己对话,我还是感到有些怪异。
她冷哼一声,“逢蒙在山道上窃听到了天兵的对话,得知天后所送来的不死药,实际上是致命的毒药。”她道:“为了给自己的孩子报仇,毒害拯救黎民的大英雄,这就是所谓的——神。”
“神,也是凡人飞升而来的。”我垂下了头。
“逢蒙本来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夫君,但当他看到给夫君夹菜的我后,那时候,我没有戴面纱,他对我起了歹念,把这个秘密咽了下去。等夫君带着众弟子上山打猎时,他以生病为由留了下来。“她的眼眸充满了怒气。
“天帝命我下凡平灾,把我困在凡人的身躯,禁锢了仙力。”
“逢蒙威胁我说,后羿留恋凡间还不愿吃不死药。但天后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早晚都得死,不如让我从他。”她咬牙切齿道:“这个禽兽不如的人!”
“我抵抗不过他,就吃了不死药,这是逢蒙做梦也想不到的。”
“等他返回家中时,我肉身已死,扶摇直上。逢蒙在村民中散播着什么,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越飞越高,连对他解释的时间都没有!”
山窟在她的怒气下剧烈晃动,翻滚的碎石砸在结界上又反弹出去,外面的众人手忙脚乱。天兵们把太白围拢在中央,他全神贯注的念动炙炎术,逐渐变巨大的火球悬浮在头顶。
“他准备击碎结界。”另一个我道:“杀了我们。”
我转过身,扫视过那些不再熟稔的面颊。“只要当事人还活着,就是威胁帝位的梦魇。”
“你是说,我的赎罪其实是陷入一场精心布置的陷阱?”
“你不是亲自证实过了吗?哪怕实现凡人的愿望,拿到的也是带有仇恨的眼泪。天后收买金蟾在原材料上做点手脚,这样太阴星君就无法炼成不死药,她只能亘古留在广寒宫,以平复她心头的仇恨。”
冰冷的双手覆了上来:“金蟾拿到的是月桂树的眼泪,银祈是树的一部分。”
我长长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的身体充实起来。
“母亲,血月形成,你现在就能召唤魔族踏平天庭。”魔童抓紧她的裙摆浮了起来,形貌涣散,只剩下巨硕的脑袋:“可你,可你为何把能量都传给了她?”
“糟了!”太白从消散的结界外闯进来:“月常啊,你本就是星辰司的掌药,天帝从你曾经的宫殿收集起来的最纯净的魂魄,你本可以不探寻这些秘密,用最初的善良净化掉心魔。可你现在已经被魔气污染了,成为了魔。”
沈星辰已经揭下面具,一步步向我走来。
“对不起。”他轻柔的声音道:“怪我没能早一点猜出你的身份。”
“山河之上,银汉迢迢,天下之大,竟再也容不下我们。”沾染魔气手不能再捧起他的脸颊。
“我夜夜在天宫遥望着你最爱的繁星。”他道:“砍断银祈树就能代你赎罪,等你恢复自由之身,我们终能相见。“
他手里的长弓燃烧起来:“我会保护你的,月常。”
“这算什么狗屁天庭!”容华冲过来:“主人,我不管你是仙还是魔,请原谅我之前的所作所为,我愿意跟随你去魔界做个魔物。”
太白的身子晃了晃,从袍袖中缓缓抽出斩神锥:“没错,你有杀天帝的能力,来平复你心中的仇恨。可冤冤相报,天下波澜再起,三界开战,不仅天庭受创,凡间亦遭生灵涂炭。”
“凡人祈求天神的庇护,因为神是他们的信仰。”我甩动袍袖,走上前:“为了掩盖不死药的真相,屠杀自己的子民,把魔族的精神游丝注入银祈树内。等我成为母体之后,让我帮他铲除昔日的知情者,再让我自行走向灭亡……”
“错了,就是错了。犯罪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才会纵容罪行继续蔓延。”
容华拿出修补过的药杵:“天庭尚且这样,又能给凡人带来怎样的信仰?”他恨恨道。
太白的手颤抖了好一阵,“我仙龄将满,最后的职责就是维护好天庭秩序!”
我压制住体内汹涌的魔气,像是无数厉鬼等待着从地狱重获自由,可我看不惯他的作风,禁不住横扫出手掌,他身后的天兵像断了线的风筝,撞击在岩石上,化为金色的尘埃。
他展开身形,与迎面而去的容华陷入激战。
沈星辰的右手正幻化出当年那支可以杀死天神的羿箭。
当他射出这只箭的时候,天地间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我们了。
可我脑海中突然回想起曹格的最后一句话:“三千年前,我做了一件错事。可是我不曾后悔,在世人的眼中,英雄得到了公平的对待,自私的妇人也受到了惩罚,这就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你不仅是世人心目中的英雄,也是我的夫君。”我按下他手中的羿箭,他怔怔凝视着我。
“英雄,不应该被蒙污。”我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