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盛阳离开疗养院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周围全部是繁华而又虚无的热闹的夜色。寂寥、起伏不定的迷茫过后,盛阳只觉得他的的身体中只剩下了疲惫,他的脚下似乎也只剩下了一片虚空,没有立足的地方。一想盛敏文的尸体还漂浮在那无限凄凉的幽冥里,无底寒泉使她僵直,血与泪的交流、希望与光明之途便一时间都被绝塞。盛阳的脑子里便只剩下了解剖台上那挥之不去的景象……
冰冷的解剖台上,一双曾经苍老却美丽的手没有了一点色彩,变成了吓人的青白色。然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的面部。
从嘴里进入的子弹击穿了她的整个头部,从头部从右至左的贯通枪弹创伤直接就引起了颅脑损伤,继而死亡。对于这些死状和尸体,盛阳再熟悉不过,但是他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相信,这次验尸台上那个死状这样惨烈的、面部血肉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人是他的妈妈。在验尸房,他的思想、行动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下了一颗在死亡的深渊中剧烈跳动的脉搏,和两眼里几乎不受控制就径直流下的眼泪。
盛阳的思想被困在每一帧有他妈妈的画面中。
——直到远处不停的有汽车喇叭的声响,由远及近,紧跟着他,这才让盛阳失神的回过头,正好对上对方明亮的车灯。
“梁好在医院等你。”
“可是……我不想回医院……”
“那你想去哪?”
盛阳一时凝噎。
坐进余铭的车里,闻着余铭的车里的说不出的清香的味道,盛阳平静了许多。他的头垂了下来。“你……不必跟着我……我没那么脆弱……如果你还有事忙的话……”
而余铭却打断了他的话。“你的事就是我要忙的事。”
盛阳惊讶的抬起头。但是,却似乎再也承受不了任何人附加的关心一样,盛阳的眼眶立刻又变得有些红。“你不用这样关心我,真的……我,我不值得……”
说完,盛阳立刻将头扭向窗外。他的声音很小,几乎不能让人听得见。但突然间他就是无法把它们藏在心里。
盛阳的回答令余铭震惊。
“什么叫'不值得'?”
盛阳没有回答。他依旧坚持看着外面的霓虹灯。
“孩子,什么叫'你不值得?!'”
余铭又问了一遍,这次,他的语气严肃了很多,就像关海滨那时一样。而这次,盛阳终于颤抖着回答了他。
“是我害了我妈妈!我不值得你们的关心!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说完,他似乎再也受不了了,他打开了车门,又重新迈步返回了浓重的夜色中。
盛阳身后,余铭迅速也关上了车门,追了出来。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你要去哪!”
盛阳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地,他已经迷失了方向。
“站住!”
盛阳依旧没有停下。
“盛阳!我说了你给我站住!”
直到余铭最后的喊声爆发了,盛阳才最终缓慢的停了下来。
盛阳身后,余铭几步追上了他。而后,几乎不可置信的,余铭当即就把他揽进了怀里,余铭的力量很大,同时也很霸权,好像他正在使用他在工作上的威严。盛阳惊讶的呆滞住了,然后,直到盛阳不再拒绝和反抗,余铭才慢慢舒缓了力道,他的手抚摸着盛阳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挽着他的头发,让他保持原地不动。“就这样,孩子。”他在盛阳耳边低声说。“你对你妈妈的死一点责任也没有,你听清楚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余铭的肩膀是盛阳唯一能让他站稳的东西。当眼泪开始流下来滴在余铭的西装上的时候,他虽然觉得丢人,但他却丝毫无法阻止它们在他的眼眶里肆虐。
“我真的……太累了……”
“我知道……”余铭也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声音干哑而不忍。“盛阳,我知道她的死对你是个打击,但是你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来面对她的死亡。如果她还活着,她不仅不会怪你,相反的,她会激动的流眼泪——我的孩子还活着!他没有死!——你知道吗,这才是为人父母真正的想法。而如果她看到你这样为了她的死而几乎崩溃,甚至自责到绝望,这才是对她最大的残忍,你在逼迫她在另一个世界为你操心,你懂吗?”
余铭的话让盛阳的呼吸渐渐平静了下来。
十分钟之后,盛阳终于渐渐停止了颤抖。
待再次返回车里的时候,盛阳什么也没有说,他就只是安静的看着车窗外的景物,他的眼眶依旧红而湿润,却不再流出具体的眼泪。但是从他终于肯回医院这点来看,余铭确定盛阳还是听进去了一些,至于听进去了多少,余铭自己也不敢保证。
*
半个月后,盛阳可以回家了。
但是由于手上的伤还没有好,盛阳不仅每天都去医院换药,在日常生活中,他的手也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而身体上的伤是其次,在精神上,所有人都能确定盛阳并没有完全走出这件事的阴影和他对自己的苛责——因为他开始对什么事都采取很“淡”的态度,倒不是说是“冷淡”,而是一种……丧失了对爱的热烈、对恨的憎恶的,只是为了生存而生活的感觉。
“盛阳,早上想吃什么?”
“盛阳,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我可以陪你去?”
“晚上想看部电影吗,盛阳?科幻片还是悬疑片?”
……
回答这些问题时,虽然盛阳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但是那笑容没有一处是发自内心的,那仅仅是因为不想让梁好、让大家担心。任谁都能够感觉得到。
这让梁好觉得既难受,又痛苦。
梁好原本以为盛阳在验尸房前主动拥抱自己,已经能够说明他对自己的百分之百的真诚了,但是她却没有想到,盛阳的心事比她想的还要复杂的多、深邃的多、隐秘的多。
“盛阳,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聊聊?”
——每次梁好问这样的问题,盛阳总是会微微弯一下嘴角,说句“没事”,然后任凭那微笑因为无力支撑而很快就暗淡下来,进而转移话题。梁好也就只能跟着盛阳转移的话题选择继续聊天,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而事实上,每次这样的对话过后,梁好心里都如同下了场暴雨。盛阳拒绝谈论他的真实感受——这让她的心又潮湿又心凉。
此外,因为盛阳的手暂时什么都做不了,医生在盛阳出院时特意建议有人能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故而梁好特意请了长假想直接搬过来照顾他。但是盛阳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请护工,并且不由分说的就定了下来,这件事也一直在啃食着梁好的心,让梁好失落了很久。
一个月后。
周末晚上。
梁好特意定了一个大大的披萨来到盛阳的公寓。因为她想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好好吃过一顿像样的晚饭了。
梁好化了美美的妆,特意扑了好久都忘记扑的粉和浅浅的腮红。
但是,盛阳却隔了好久没有开门。梁好唤起护工的名字,同样没有人回应,而也就在此刻,从屋里传来了“啪”一声椅子倒地的声音,这声音顿时让梁好的心猛的一惊。
梁好后悔自己太大意,竟然忘了带钥匙!而就在她急切的想打电话给开锁公司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怎么回事盛阳?你真是吓着我了!”
梁好踮起脚亲了亲盛阳近日有些消瘦的脸,将披萨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挂起了外套。
“不好意思……小好,我在厨房,我一开始没有听到……”
“你在厨房干什么?”梁好随意的问,而就在这时,梁好看到了桌子上切的东倒西歪的干面包片和简易牛奶。
梁好只觉得血液开始变凉……
盛阳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慌张和抱歉。
“呃……没什么……今天护工请假……所以……我就简单的做一点晚饭……”
“你在自己做晚饭……”
而也就在这时,不知道怎么了,多日以来压抑和堆积起来的委屈和心痛全部涌了上来,梁好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流下了一串又一串根本止不住的眼泪。
“那我呢!?既然护工请假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过来帮你呢!?”
梁好的声音一开始很轻,但是最后,似乎再也受不了了,她的质问变得极其悲愤。
而坐在沙发上的盛阳却始终不敢抬起头,对视梁好的渴求他坦诚的眼睛。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梁好的心猛的刺痛了一下。“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不用这么客气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和盛阳说话。“你这样做,那是不是意味着将来我怀孕、我生宝宝,我生病住院,我也需要担心害怕成为你的负担、害怕你嫌弃我,我也不应该请你照顾我?!”
“这,这是什么逻辑?这完全不一样!我永远不会嫌弃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盛阳也着急起来,他立刻站了起来。
“是这样吗?”梁好苦笑。
“是这样,小好!请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我无条件相信你!”梁好的目光真诚,但语气却越来越强硬。“那么,盛阳,我相信你能做得到,为什么你却不相信我能做的到?为什么你要对我的照顾拒之门外,为什么你的心事全部都对我保密!”
“我……”
“停!盛阳,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心事!”梁好的越来越激动。她咬着嘴唇,任凭更多的凶猛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盛阳,我已经听够了!如果你确信我连你撒的谎我都看不出来,那真正白痴的人就不是我,而是你了!”
时间安静下来。
缓缓的,盛阳终于吐了一口气,轻轻的咬了咬自己的干涸的嘴片。
“小好……你想问我的心事是什么,是吗?”
“是!”
既然话题已经挑明了,梁好索性也不再隐瞒了。
“好……”盛阳自嘲般的笑了笑,他用袖管轻轻的帮梁好擦去脸颊上的泪。“我知道我一直在逃避,我一直在隐藏。但是……就是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我要如何去思考,如何去活着,我才无法回答你……是,我知道我必须活着,就算是为了我妈妈,为了你,为了……所有人……但是我却根本想不出我该怎么活着……我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你们的关心,我甚至无法……无法让自己重新找到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所有的问题对我来说全部都无解!我该怎么和任何人说!?”
梁好惊呆了!
她足足用了一分钟来消化盛阳这段话的意义和它内含的严重性。
“所以……你是在把'生存'当成你不让天上的母亲和我们担心而必须履行的义务!?”
盛阳没有回答。但是他的沉默已经代替了一切。
“天啊,盛阳!”
梁好就像被扎破的气球般坐了下来。她只觉得她的血都凉了。
“你竟然就这么在乎白晨含那套变态的扭曲的报复理论!?你竟然就这样让她控制了你的人生!”
梁好发出一阵冷颤的,冰冷的质问,她看着盛阳同样红起来的真诚的眼睛,她震惊、诧异的直摇头。而后,她耸起肩膀,抓起外套,转身离开。只不过在离开前,她再一次忍不住看向盛阳的模糊的双眼,语气悲痛。
“盛阳……你知道吗……你根本不是天才!你是个笨蛋!一个彻头彻尾的一根筋的笨蛋!你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笨的多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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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