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天之君子,人之小人
尘世小村的土路狭窄而泥泞,一辆马车徐徐驶过。
“施郎…你家那位不会生人家的气吧?”
马车里传来女子娇软的声音。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庞。
施肃声音有些低沉:“不会的,涵虚很大度,况且我乃一家之主,纳妾哪需她置喙。”
女子媚眼如丝:“施郎,你原先说好要…了她,让我做你妻子的,如何又用纳字?”
施肃愧疚道:“只是委屈你几日…”
声音逐渐远去,路旁的竹林里,青道袍的女子神色恍惚。
崔无方坐在竹林间的青岩上,头戴逍遥巾,似是有些茫然,下意识取下酒葫芦,饮罢,又觉得倦怠,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晌,她睁开眼睛,神色清明。
原来茅屋里,设了一场幻境,将她多年前的记忆重现在了眼前。
原先她并没有反应过来,一切都像是真实的一样,她的修为也被压制住了。
而破了这场梦的,正是她方才饮的酒。
她喝醉了,从幻境里醉酒,便会勘破这虚妄。
万事万物都是虚妄,喝醉后才是真正的清醒。
崔无方站起身,沿着马车车辙,走到一个院子前。
这是她曾经凡间夫家的住所,也是她曾经的家。
她前夫施肃的亡父是远近闻名的隐士,士族嫡次子出身,归隐后在村里建了房子,有地有佃农,也有不少藏书。
因而住的院子虽在乡下,却雅致大气,有许多屋子,能住的下来往仆从和部曲,还藏有上百本书,甚至有些孤本,在小士族中已经算不错了。
这也是崔无方当初游历至此,能和施肃有共同语言的原因。
门房看见崔无方,露出惊疑的神色,接着开门放她进去,道。
“郎君在书房等夫人,说…寻您有事。”
进到大堂,只见施肃坐在案前,皱着眉头看她,先发制人道:
“涵虚。”
崔无方一愣,下意识按住腰间的剑。
“我知道你和寻常女子性情不同,但妇德还是要遵守的,怎么能不与我说便公然上街呢?”
“也就是你遇见了为夫这样的夫君,否则谁会忍你这疏慢性格。”
施肃神色严肃:“你来找我,可是因为听说了我要纳妾?”
她淡漠的看着只留存在自己记忆里的前夫,没有说话。
施肃叹一口气,露出为难的神情:“为夫的确对不起你,只是我家三代单传,你身为宗妇,入门五年无所出,理应帮我张罗着纳妾。如今胡娘进门,只希望你不要为难她。”
再面对曾经痛恨的人,她心里只剩下平静。
“好。”
接着眼前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眼前是帮狐妖往家里骗凡人,坐看狐妖吸取活人精气的施肃,以及正把手放在昏死凡人的额上吸收精气修炼的狐妖。
这景象,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天色昏黑,崔无方站在院子的门口,看向院里的情景,神色依然淡漠。
“涵虚!”
施肃一惊,下意识挡在狐妖面前。
“你怎么回来了?”
崔无方依稀记着,当初她要外出游历一年,恰逢施肃想纳狐妖为妾,她点头后,施肃却不想让她外出。
可当初两人初遇时,施肃分明和她很谈得来,甚至陪她游历。
崔无方当时觉得迷惑,于是便打晕了施肃,出去云游了一年,再回来时便是这副景象。
当初狐妖进门时,她并没有见过这狐妖,施肃把她护的很紧,生怕崔无方嫉妒做出不好的事。
仔细算来,今天才是崔无方第一次见到这狐妖,否则早就杀了她了。
这狐妖孽债满身,杀了不少的人,助纣为虐的施肃也一身孽债,足够他们死个好几回了。
崔无方冷声道:“我回来斩妖除魔。”
淡漠的目光落在昔日卿卿我我的爱人身上,一丝情愫也无。
施肃一愣,接着护住了狐妖:“你这妒妇要对胡娘做什么!”
狐妖凄凄惨惨戚戚的看向崔无方:“我同肃郎是真心相爱的…”
崔无方嗤笑一声,剑光乍起,施肃都没有反应过来,狐妖脑袋便滚落下来,化作原型,躺在一片血泊中。
施肃红了眼睛,恶狠狠的瞪着崔无方:“你怎么这么残忍!竟因妒杀人!”
崔无方哂笑:“就你…值得我因妒杀人?”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娶了个道士,还纳了个一身孽债的狐妖,还想为了妾杀妻。
“我未能救下你们害的其他人,是我失责,至于助狐妖为虐的你…莫非还以为能与我继续做夫妻?”
施肃恨恨地看着崔无方:“我要休了你这毒妇!”
话音未落,一剑穿胸而过。
他吐出一口血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崔无方,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妻子竟敢杀他。
崔无方淡然看着死不瞑目的施肃,慨叹道:“不辨是非,助纣为虐,该死。”
正在这时,屋里推门而出一老妇人,正是施肃的母亲,似乎是听见动静出来查探的。
她一脸惊骇的看着儿子的尸身,接着又看向崔无方:“…你…你居然敢杀我儿子!”
话未出,泪先落,她扑到施肃身前号啕大哭。
崔无方冷声道:“他该死。”
施母声嘶力竭:“他该死也轮不到你杀!你是他妻,合该恭顺守礼,无违夫命,就是我儿害了旁人,你也不能去官府告他。
官律都规定妻子不可告夫,圣人君子都说亲亲相隐,我当初就不该让他娶你,你简直是个祸害!三从四德你占哪一样?”
“我儿啊!”
崔无方看向号哭的施母,院子外聚集起人群,所有人都在指责她。
所有人都认为她是错的。
耳边嗡鸣着,叫嚷着,世俗对女子的条条框框五指山一样压在身上。
这凡俗不允许和温柔恭顺相反的女子存在,更不允许不隆礼由礼的人存在。
为何她要摧眉折腰?为何她要恭顺守礼?
她先是自我,先是求道者,最后才是一个人的妻子。
她要先尽自己的斩妖除魔之责,先修自己的忘情逍遥道,顺应人的自然本性,而不是事事恭顺,事事从夫,被人为的礼法磨去棱棱角角,约束在樊笼中。
这天下人都认为是正确的事,难道真的是完全正确的吗?
忠臣不会阿谀奉承君王,不会事事都顺着君王的意思来,孝子也不会事事依从父母,父母犯错也应劝告。
为何阿谀这世俗,却被天下人而赞扬呢?
崔无方立在虚无里,一身酒气,却觉得无比清醒。
天下的人都迷惑,唯一没有迷惑的人才会被天下人说成迷惑,天下人都把白当成黑,那白也就是黑。
而修行,本身就是将人为的条条框框,礼法偏见去除掉,用明净心态观察事物本质的一个过程。
她早已放下了前夫,只是,她还没有修行到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举世誉之而不加劝的地步,世俗的一些观点,她还是会在意。
而要出这幻境,便是要斩开这世俗束缚。
崔无方手中的剑还沾染着施肃的血,雪亮的剑锋寒光凛冽,在她的手中一点点淡化,介乎于现实与虚幻之间。
这才是以明剑本来的面目。
一剑劈开这幻象,周围景象逐渐变得灰白而破碎,最终只剩下一片虚空。
一枚玄珠位于虚空正中,她伸手去够,却怎样也够不到。
玄珠…
玄珠!
这是大道的化身。
崔无方放下手,闭上眼睛,精神飘荡于虚无之中,无心无识的体悟着。
玄珠最终融入她的眉心,一种无比玄妙的感觉直上心头,破除了一切桎梏与偏见。
这一闭眼睛,便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正所谓斜阳照影烟沉沉,远云淹途幽径深
往者皆如雪泥化,鸿雁飞去返物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