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埋葬了他们的元帅,风像往常一样刮着。
元帅之前也是个小兵,因屡立战功而挂帅。
当时,一行弟兄都为他的平步青云而高兴不已。
可不知为何,第二天,他就换下了帅袍。
不管他们怎么说,他都只肯穿与普通士兵一样的战袍。
“我不是你们的元帅,这里的风才是!你们记得,打仗的时候,风没停,就别后退!”
这段话多少有些幼稚,令众人很是担心,生怕引起更多人的质疑。
但好在,这兄弟虽然年纪轻些,平日里也有几分不着调,但对于战事,相当认真。
带领三军赢过几场胜仗,便没有人再提他莫名其妙的言论了。
塞北,风沙漫天。
这个古怪的元帅有事没事就穿起与普通士兵一样的战袍,湮没在芸芸将士中。
出征时在前,回城时殿后。
军营上下都劝他:“你是元帅,应该在帅营里指挥作战啊!你去冲锋陷阵,万一……这十万大军可怎么办?”
元帅笑笑:“我没什么脑子,只适合冲锋陷阵,若说指挥作战、排兵布阵,还是军师比较厉害。”
军师听到这话,哭笑不得,不知该劝还是该谢。
嘴角扬起又放下,固守着某一份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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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上战场的时候,帅印都是放在军师那儿的。
军师握着沉甸甸的帅印,心里想着,这小子看起来没什么头脑,实际上倒的确聪明通透。
一个籍籍无名的蓬门小兵,即使是皇帝真的有意提拔,在这深沉宦海,也极难生存。
更何况……
不如换来家中妇孺的一世安康,也不算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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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说着帅印麻烦,总甩给军师,却随身掖着块玉。
一次庆功宴,大概是喝多了,元帅提起系着红绳的玉:“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看着那白若凝脂,状似泪滴的玉,一个士兵不假思索:“玉啊!”
元帅大笑,笑罢,摇了摇头:“这是笑。”
“笑?分明更像眼泪!”另一士兵脱口而出。
元帅又是大笑,笑罢,收了玉,接着喝酒。
士兵们却不依不饶,非要他说出这是哪家姑娘的“笑”。
元帅眨眨眼,故作神秘:“当然是我家姑娘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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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战,昏天黑地。
最后他们还是赢了。
敌军终于捱不住鏖战,派使者请降。
兴奋的士兵却到处找不到元帅。情急之下,军师持了帅印,受了降。
来请降的使者感慨:“这军队如狼似虎,元帅竟羽扇纶巾,颇有儒士风范!”
待降者远去,军师沉默半晌,对同样沉默的士兵说:“把我们的元帅找回来吧。”
于是士兵们出了城。
从日出找到了日昳,找回了元帅的尸体。
马蹄踏坏了他的盔甲,底下的肌肤更是血肉模糊。
一开始,元帅随军打仗,士兵们多少带着疑虑。
时间久了,每一战,他们都把这当作鼓励。
或许就是在自己前面杀敌的那个兵。
以致于,没有一个士兵知道元帅是何时落马,因何落马。
风猎猎地刮着,营帐都在颤抖。沙扬起、落下,扬起、落下。士兵们沉默着。军师把帅印放在元帅的右手边,跪下,拜了三拜。
他没有提前指示,士兵们看到他的举动,才恍如初醒,纷纷跪下祭拜。
士兵们给元帅换上了帅袍。换帅袍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元帅的那块玉,那滴碎裂的“笑”。
他们把玉上的红绳解下,系在了元帅右手手腕上。而那块碎成三瓣的玉,他们决定带回京城,给元帅做个衣冠冢。
士兵们就地埋葬了元帅。这里没有奢华的墓冢,没有贵重的陪葬,只有终日呼啸着的西风。和战死沙场的普通士兵一样。
将士们都解了冠带,任风吹着。
几日后,三军在京城西郊集合。军师站在队前,一手持帅印,一手持一木匣。
前来视察的皇帝指着木匣问:“这是什么?”
军师把帅印交给皇帝,打开了木匣。匣里是那块玉,拙劣的补发更凸显了玉上“人”字形的裂纹。军师面色凝重:“这是……我们的元帅。”
皇帝没有说什么,次日便命了新帅。
披着帅袍的英姿飒爽的新帅,满脸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和得意。
皇帝并没有批准给元帅建一座墓冢。
给的什么理由,士兵们不知道,只看见军师有些怅然。
士兵们带着那块玉去了元帅的故乡。
营里没有元帅的同乡人,他们也问不到他的住处。
只好到东郊的一座小山上,郑重地把那个装着玉的木匣埋入土中,并且在木匣边上,立了个石碑。
碑上只刻着元帅的名字。
后来,士兵们离开了。
那不知浸润了谁的笑容的泪滴,孤独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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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军师来到孤冢前。
元帅的故乡风很润,军师静静地立在他坟前,站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要说些什么。那些披着华丽外衣的、不能说出口的、属于朝廷的暗色的隐秘,好似山边鲜亮的、却慢慢发灰褪色的晚霞,烧得这篇山,红若泣血。
“实在……我答应你的……罢了,道歉,还不如再去试试。”
我说过,他们如何是他们的事,我已经答应你,会照顾好你的家人,便会尽我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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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没多久,那简陋的衣冠冢就被刨开了。
一个上山打柴的女孩看到了那块石碑,看到了那石碑上刻着的名字。
女孩瞪大眼睛,呆愣愣地看直了眼,她伸手去碰那还很新的石碑,手指轻轻摹着石碑上的名字,然后颤着手,挖开了那个衣冠冢。
大滴大滴的眼泪混进泥土,急切地想擦亮木匣上的尘土。
她刨出那个木匣,打开一看,是玉。
是那块玉。
她捧起玉就往山下跑,若不是被柴绊了一跤,真要忘了柴和柴刀。
女孩跑回了她住着的石砌的矮房。不用太多的翻箱倒柜,她就找到了另一块玉。
这块玉与元帅的那块形状大小别无二致,但是是红色的。
女孩看着这两块“玉”,这两块原本只是河边卵石,却被磨得光亮如玉的坠子啊。
这是爹娘等了十多年的儿子,是她等了十多年的兄长的消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