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林小寒很难下定决心去信任“别人”。
曾经向全世界宣告的朋友啊,并没有真正把她当朋友。
朋友之外,她也极难托付,除了自己以外的“别人”。
她不知道,所谓父母是否真心当她作女儿。
她不忍心,让真心照顾她的姐姐,承受她带来的麻烦。
她心疼过,权益机构阿姨眼中阅尽千帆的痛惜。
她慨叹过,同桌男孩静默之下的坚忍。
所见的,所闻的,织成一条红绡,披作盖头,将她嫁与自己。
/
趁着难得的孤独,林小寒靠着椅背放空了自己。
可惜就连难得的清净某人也要打扰。
话说,在姐姐定亲之后的许多事,林小寒都是半瞒着父亲的,直到后来,她换了手机号,隐匿到另一片闹市。
因此,父亲应当是只知道自己离家出走,去了某所不知名的大学。
也因此,近来第一次接到,早早备份到通讯录的号码之来电时,她惊出了一背的冷汗,更是自动脑补上新闻、影视里那些疯狂、恐怖的情节。
更别说她拒接电话以后,接连收到的的措辞极恶劣的短信了。
林小寒叹了口气,接?
她还是心软了。
“喂?”
“你人哪去了?”父亲毫不客气。
“学校啊。”这语气林小寒听了十多年,过去是一听就炸,此时虽不在对面,却更想针锋相对一番,因而,故意换了毫不在意一般的语气。
“回来!我说了你能去上学吗?”
林小寒就挂了电话。
真是的,接什么接!
然而,对面好像生怕错过了这个机会,她就再不可能在手机边上一样,电话一个接一个,林小寒单单挂电话都挂得疲累烦倦了,一气之下,索性把父亲的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清静了没几分钟,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
“喂?您好。”林小寒的语气比刚刚好了很多,甚至可以说是亲切友好。
即使这个号码可能是什么推销或者某某中介。
林小寒甚至有点想听,通讯公司的小姐姐用甜美的标准普通话问她要不要升级套餐。
甚至是部门里一个还未熟识的学长,打电话来布置任务也未尝不是一件排解烦躁情绪的好事。
可惜……
“小寒……”是林小雪的声音,依旧是柔柔的、细细的,这声音好像弱风微微晃着杨柳的枝条,令人无端地凄然,“有空吗?我……在用我丈夫的新号码给你打电话。”
“是‘他’让你打来的吧。”林小寒颤了一下,迅速把号码存好,顿时一股怨气涌上喉头,担心自己一会儿控制不住情绪,吓得左邻右舍向辅导员打报告,她起身走出宿舍。
锁了门,她在宿舍群里例行交代了钥匙的位置,加快步伐,想要走到操场后边那片僻静的树林。
/
“嗯……”
“可真是好女儿!”林小寒恨铁不成钢地挖苦道“说,什么事?”
“啊……爸说,家里有弟弟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对方忽然像是遭了胁迫般,一声放轻的惊呼。
林小寒愣了愣,随即冷笑:“弟弟?弟弟怎么了?哦,照他们的养法,这弟弟以后出来应当会是个‘人才’,那我确实应当见一见。”
“我……”林小雪好像犹豫了好一会,“我……”踌躇了能讲好几句话的时间,最后却还是还是长叹一口气。
“你?你怎么了?”林小寒有点儿慌,也有点儿烦,此时她已经走在校道上。
地面上斑驳着木叶的投影,晃动着,晃动着,闪得人眼花,晃得人心烦。
“我……你……”对面似乎在酝酿着措辞。
“啊,你也有了个外甥……啊,你们仨虽然不同年,却都是同一天生日呢,挺巧的吧……哈哈……”
沉默。
“小寒?”
林小寒的手已经在抖:“好啊,挺巧的。恭喜你们啊,哈、哈、哈、……”
林小寒听得出姐姐在尽量委婉地把家中的近况告诉她,她也听到嘈杂的人声在电话另一头催促、喧嚷。
为什么,仿佛我们才是应该偷偷摸摸的那一方?!
林小寒似乎感觉泪水要汹涌而出,又抑制不住地在烈日下笑得蜷起身子——我在难过吗?我在委屈吗?
我为什么要难过?我为什么要委屈?
我为什么要难过!我为什么要委屈!
你们——又是凭的什么理由,逼着我们委屈!
凭的有些人毫不知情,凭的有些人事不关己!
/
“你说话啊!让她回来!读什么大学,读了十几年不够累?早点嫁人才……”
“好,我会回去的。”林小寒打断了那头粗鲁的、无聊的嚷嚷。
“我会回去,看你们教养的好男儿,看我的姊妹——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是明天。”
“别跟我说什么自古以来,女子本该。”
“没有自古以来。”
/
她想起,高中时出生的小妹。
想起小妹出生时,病房里帮忙挡住父亲的病人家属。
帮忙联系了权益机构的不知名的路人。
不仅安慰她们,还时时过来探视的护士姐姐……
一幕一幕,争先恐后地跳出来。
想起来红榜上消失的名字,课桌上贴着的字条。
想起同学的讥讽,也想起同桌的极力安慰自己的模样……
/
林小寒不知道自己算是幸或不幸。
家里自林小寒之后出生的女孩儿,无一例外地被送走了。
说是“送走”,实际上还是与“送”有些不同。
嗯……比起送,多了些一般等价物。
大概小时候不懂事,对于这些事情才没有太多的印象,可逐渐长大,林小寒开始为自己无辜的妹妹打抱不平。
“为什么是妹妹就要送走?”
“又不是男孩子,有什么用?”
“为什么不是男孩子,就没有用?”
他们明明回答不上来,却偏要固执地搬弄着自己的一套“自古以来”。
以致于很长一段时间林小寒对历史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直道她发现,他们所遵循、所敬重的,从来不是“自古以来”。
就像人所信仰的,从来只是自己相信的。
于是慢慢地,她开始觉得,离开似乎比留下幸福得多——只要运气好些,不遇到那些更恶心的人。
尤其小妹妹被领养后,每次故意“顺路”到那个小巷,偶遇叶奶奶抱着小妹妹,得意地炫耀着“我孙女”,林小寒心里便会暖一点。
叶奶奶家和林家离得不远,但早些年林小寒并没有过多的注意。也是在妹妹被叶奶奶领养后,林小寒才注意到,传说中品学兼优的叶家长孙,好像就是和姐姐一个社团的那个男孩。
当时办领养手续时,林小寒和叶奶奶见过一面,她表示希望以后叶奶奶别告诉晴旻她是她的姐姐。
“为什么?”叶奶奶看得见她的不舍,不解道。
林小寒只是摇摇头。
她很清楚自己父亲的个性,明目张胆地,只会招惹麻烦。
可悲,又好笑。
/
“结束吧,我挂了。”林小寒挂断电话,用力压下自己的情绪,想着倒是省了件麻烦事——不必去那林子了。
一回头,却看见了自己高中同桌——槐殊。
林小寒被突如其来的人影吓得一呛,须臾,她抹了把脸上残余的泪,诧异道:“你……你没去……”
槐殊摇摇头:“人总有机会相遇,但理想不一定。”
“所以你就来了这里?”
“嗯。”
“去食堂吗?”
“嗯。”
“你也会仗着别人对你印象好,对人爱答不理啊?”
“啊?”
两个人并排走着,后来也就没说话。
让林小寒想起,那天,两个人在教师办公室门口罚站完,沉默着,一起走回教室的情景。
说来还得怪自己,和几个人在班上吵了起来,后来,那女孩的男朋友上来就动了手,槐殊替自己挡了一挡。
还没推搡起来呢,班主任先推了门进来。
偏偏两个人都不是那种会说话的,于是槐殊不仅替我挨了几下,还在对面七嘴八舌的攻势下担上了打架之名,差点被记过。
结果却相当戏剧,那几个人的家长大着脾气要较真,非得看监控,这监控一开,局势突变,突然之间就很尴尬。
想着,林小寒笑了。
“嗯?”槐殊扭头看她。
“你听见了。”
“差不多吧。”
“从哪句开始的?”
“哈、哈、哈。”
“什么?”
“从这句开始的。”
/
事情没完。
这天,她一如往常的去兼职的小餐厅工作。
还没走到地方,忽然一个人窜出来攥住了她的手腕:“跟我回去!”
林小寒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咬紧牙关,使劲想要挣脱。
父亲做了一辈子体力活,力气大得很,刚刚又是偷袭,林小寒一下挣脱不开。
“你放开!”
“你跟我回去!女孩子跑这么远念书做什么!翅膀硬了还敢不听我的?”
说着,他拖着林小寒就走,林小寒被拖出去几步,一伸手勾住身边的栏杆,才没有被拖得更远。
二人僵持着,林小寒明显处于下风。
眼见着周边有三两群众,窃窃私语着却没有一个上前。
有几个姑娘似乎在犹豫,此时,林小寒却听见母亲的声音:“别看了别看了家务事!”
“哇!光天化日下抢人啦!”忽然林小寒听到了佟暖的声音,比那天在宿舍里头还要响亮。
林小寒的父亲一听,手下意识一抖,让林小寒挣脱了。林小寒赶紧后退几步,与父亲对峙起来。
“胡闹!”林小寒的父亲看林小寒退后几步站到那几个女孩身边,想到她们可能认识,来了气,“我是她爸,要她回去,不行吗!”
“你说是就是啊?现在坏人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她爸?”佟暖理直气壮,“再说了,就算你是她爸,她不愿意跟你走,你也不能这——样拖着啊!”
“关你什么事!”林小寒的父亲气急败坏,几句粗话出口,就又要动手拉林小寒。
“哎呀,我能证明,这,小寒就是我们孩子啊!”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同伙呀?”刚刚那几个犹豫着的女孩也出声了,“爸妈会这样对女儿吗?”
围观的人群又骚动起来,众人似乎找到了舆论的新导向。
“大家别争了!”忽然身边响起了一个男生的声音,“我已经报警了。”
众人转头一看,男生手上举着的手机屏幕上,正在拨号,备注显示是警方。
林小寒的父亲一下子怂了,骂骂咧咧地带着心虚,拉着母亲,转身离开了。
一边走,一边不死心地回头。
围观的群众“哗”地散了。
林小寒仔细打量着他:“谢谢。”
“电话赶紧挂了吧,一会儿耽误警察办公。”林小寒语气淡淡的,带着大难将过的释然。
“哈哈,”男生没忍住笑出声,随即小声对她们说,“我临时给我舍友的电话改了备注。”
“谢谢你啦!”佟暖笑道。
“没事啦,都是一个学校的。”男生拍了拍刚走过来的一个男生的肩膀,大概是他刚才说的舍友。林小寒恍然发现他的舍友是槐殊。
槐殊无奈地朝她笑笑。
“一个学校?”佟暖没有见过他们,警惕性陡然上升。
“是啊,我们是数学专业的,你们呢?”
“工程管理。”没等佟暖回答,林小寒冷冷道,“今天谢谢了,我……我们先走了。”
佟暖愣了愣,随即心里都有些欣慰,一路小跑跟上转身就走的林小寒。
两个男生则有些无奈地对视一眼。
/
林小寒还是去上班了,佟暖在那家餐厅里点了两道菜,吃了一下午。
下班时间到,已经是晚上九点。
路上,佟暖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她回头瞄了一眼,是下午那个抓着林小寒不放的人。
“哎呀,快走快走快走!”佟暖突然嚷嚷,“要打卡了!再不回去,林导该以为我们失联了!”
嚷着,她推着林小寒往前。
林小寒正奇怪,回头一瞥,便也嚷着要打卡了,拉起佟暖一路小跑回了学校。
今天的事情似乎必须要解释。
进了校园,暂时安全后,林小寒叹了口气,打算简单地和佟暖讲一讲。
“呃……今天……”
“今天那个人,你认识吗?”佟暖见林小寒语气犹疑,便问。佟暖习惯性认为,有时候自己来解释一件事情有点尴尬和困难,而如果有人提出问题,顺着别人的问题讲,会更自然和简单一些。
“嗯,我父亲。”
“呃?”佟暖一愣,“那他这是做什么?”
“找我回去结婚。”
“啊?”
大概地讲了讲家里的事情,林小寒别过头去,没去看佟暖的反应。
佟暖反应过来,拍了拍林小寒的肩膀:“这几天先不要出校门了,过几天看看,如果他还是这样的话,我们联系林导,让林导帮我们出出主意。”
“嗯。”林小寒注意到她说的“我们”,心里略微泛起暖意。
“嗯……这些事……”林小寒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一句。
“放心,不可能和别人说的。”佟暖点头。
林小寒难得露出笑意。
“除非……”佟暖扮了个鬼脸,“你哪天偷偷跑出去不告诉我,我可就要自己去找林导啦!”
二人头一次笑成一团。
随后,林小寒打电话向老板说明了情况,本以为应该就只是平淡地辞个职,谁料老板瞬间紧张起来,反反复复叮嘱她待在学校别出来,赶紧告诉辅导员等等。
林小寒在他的絮叨中弯起嘴角,想起这个小个子的老顽童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样。
好容易,推辞了老顽童的电话,她拿出手机。
还是正式地给槐殊道个谢。
/
“滴滴。”
“我舍友问,他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