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木色的书桌靠着窗。
即使早早拉开窗帘,晨光也总是找不到这扇窗子的。但每每日昃,临归的羲和总会在窗外旋车。金乌落下几羽,浸入云水,浓霞如泼,从天际一直淌到窗底。胭脂色染上桌面,缓缓晕漾,半拢在帘下的小巧木雕也微沾薄彩。
这架木钢琴实在是小,小到不需要多用力地伸张五指便可以让它稳稳立在掌心。
它又实在是沉,沉到若不用双手,便感觉指掌总在微颤。
沉到仿佛每每端详,淬着雕刻者心血的刻刀,就会抵上他的胸口。
历史可以追溯到十七年前。
他喜欢钢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话用在这里并不十分切合原意,却给他一种莫名的契合感。
仿佛是来自前生的遗憾和执念随他走过奈何桥,化作今世的倾心与钟情。
这世界奇怪得很,总是有人并不愿专注于某件事而被迫聚神,也总有人在追逐心灵慰藉的时候遭遇层层阻隔。
他喜欢钢琴,但自从被琴行的大哥喝过一次之后,便只有每天一遍遍在脑海里复习老师在黑白琴键上飞舞的十指。
他巴巴地盼着周末,储蓄罐里的声音越响越稀,只为每周能多去表弟家几趟。
表弟并不乐意学钢琴,每每遇到了难解的旋律,便狠狠往琴键上一拍。
即使这样发脾气,会招惹来老师的训斥。
小家伙比他小两岁,满心满眼却都是宇宙飞船、航天卫星之类的宏伟事物。
这比钢琴难多了。看着七岁刚过几天的小家伙在平板里下载的视频和资料,他满脸钦佩羡慕,落寞不甘是种很机灵的情绪,虽然没有任性地爬上他的脸颊,却也没头没脑地在他心里乱撞。
他一直认为自己把情绪隐藏得很好,直到十岁生日那天收到了木匠父亲的礼物。
一架小钢琴,小小的,也不算太精细。
顶上刻着他的名字。
想来父亲,大概不曾有过仔细端详那昂贵乐器的机会。
这小小的礼物填补了他心里一大块空缺,生日后一长段时间里,他都是蹦着走的。
周末他去表弟家“凑热闹”的时候,也总是抱着这架小钢琴。
这天一如既往。
他没有想到身子长了半岁的表弟脾气长得这么大。看着表弟和那钢琴老师撒泼,老师怒不可遏,扬起了巴掌便打算扇下去,他怯怯地拉了拉老师的衣角,在口中斟酌了好一番的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便被老师狠狠推了一把。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记得诸如“不交钱还想学东西”“别来影响我教学生”之类的话,但后来再想,那扬起的巴掌大概不过是雷声大,他站到前面不过恰好给了那老师一个撒气的台阶。
后来他找出以前美术课用剩的剪纸,笨拙地剪了几朵花,粘在小钢琴被磕坏的那个角上。
好嘛,爸爸的巧劲一点儿也没有遗传到。
他不太想往外跑了,小家伙倒是常常借着问作业央求他过去。
家里的喜宴聚会上,姑姑姑丈也会带笑提两句——“这孩子近日,练琴勤快了”。
那时候的他不理解为什么姑姑姑丈非要表弟学钢琴,也想不通表弟怎么就突然乐意练琴了。
还很愿意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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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出成绩的那天他加了班。
这天客人特别多,他连倚一下桌子松一下腿的机会都没有。
累已经不算苦,苦的是下班算营业额的时候还少了两百块。
他不能像其他毕业生一样,只把收银当作体验生活、锻炼自我的暑期工,想着“算了算了买个教训”便打着哈欠下班。
但在金融室死磕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结果,总管也只是说“明天再找希望渺茫”,让他赶紧离开。
回到家,在床上瘫了一阵,姑姑给他买的手机却比他当机的脑袋先活动起来。
他点开网站,截了屏,发给表弟,脑袋里却不由想到,高考出成绩也会影响超市人流量吗?
才愣了会神,表弟已经发回来好几个关于志愿填报的表格,他不由笑了,合着好几个晚自习不去学校窝在家,都在搞这些。
学费会有的,夜宵也会有的。
翻开落了灰《志愿填报指南》,他揉了揉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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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年初去世的,街上的红灯笼还没卸。
父亲总是以他还小为理由,不让他插手祭祀拜神一类的活动。葬礼上他跟着家里的长辈连轴转,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没有悲痛,只是放空的脑袋偶尔回神时,好像听到过一句“好歹养了这么多年”。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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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以后,刚好开学。
在不知道几模的成绩下来的一个周末——高三学子不配拥有周六和周日晚上,所以应该是周日早上。
那时候似乎已经可以穿上短袖,天气大概是晴朗的——那天,他突然接到了表弟的电话。
他不记得当时表弟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应,反正没过一会那小家伙就跑过来了。
两家距离不近,小时候他的零花钱都喂了公交车投币箱。
小家伙现在长得很高,很有青春气。
小家伙听说,近来有人用“可怕”来形容他的状态。
可怕?他使劲回忆了一番,又打开手机确认了一下他的成绩。嗯,自己的脑袋应该还没有迟钝到想不起来自己哪里可怕的地步。
小家伙举了好些例子试图论证他的“可怕”。
他茫然地表示,诸如沉默、专注一类的,难道不是优点?
小家伙静了片刻:“你到底给自己上了几层滤镜?”
然后他就笑了。
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然后他突然就哭了。
指缝间好像透出,那个手忙脚乱地安慰磕着小钢琴了、还使劲憋着眼泪的自己的小家伙的身影。
眼泪大概确实是件好东西。
像是有什么灰尘之类的东西被洗去了,他可以看得见了。
可以看得见语文老师眼里的担忧,可以看得见同学触到他目光时候的犹豫踌躇,可以看得到别人的指指点点。
不知道是好是坏,反正生活有了点活色。
应该吧。
比如他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银行卡上什么时候多了钱——没有注意的,真好笑,他想,这数字不涨,恐怕自己都晃悠不到今天。
他想起来无数次噩梦惊醒。
“他是我亲哥哥的儿子。”
姑姑重复着这句话,用独有的平和的坚定挡住某些人的试探。
挡住扼住他咽喉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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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报志愿这件事,表弟可比他积极多了。
恰好周末碰上他轮休,表弟抱着电脑大清早就“噔噔噔”敲起了门。
“你呀……”他无奈道。
“你呀!”表弟仗着身高揉起了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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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习惯把钱存起来的他,买了一架钢琴。
离家不远的那家琴行已不在原地,是倒闭还是搬到了更繁华的地方他没做考证。
大概是搬了吧,兴许这儿已经不太适合做生意了。
旧房子很老了,但既然不至于算作危房,便就是可以住着。
后来他买了罐油漆糊了水泥墙——本来想自己糊的,但在表弟的建议下还是找了专业团队。
一厅一室的小平房亮了不少。
这架崭新的钢琴摆进来,总算不显得突兀了。
“本来还想,这老房子有什么好争的。”
忽然他想,或许在市区买套房,离单位近些,总是方便的。
一切似乎都在发展——发展总是往好的方向去的,有人说过。
他伸手抚上那架钢琴,弯起唇角,让眼泪流下来。
“现在想想,这房子正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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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上,传来表弟关于装修进程的询问。
回复罢,他打开短信对话框,向姑姑道了声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