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风铃脆脆地响了,在夜幕上画出一道剔透的虹。
裘春盏掀开帘子走到前屋,看了一眼中间书架上的花瓶,目光转向摇动渐息的门帘,静默许久,又转向坐在收银台后边点钞的尤肖:“她来过了?”
“刚走。”尤肖顿了顿,把手上数到的钱数记到纸上,试探着提了句,“今天带了红色的。”
裘春盏点点头,转身便往里屋走,尤肖看他没有接话的意思,耸了耸肩,接着数钱。
惯常的,裘春盏停了停,嘱咐道,“准备下班了。”
每天都要说,怪烦的,好像谁不想下班似的。想着,裘春盏自己也觉得好笑,顺手扶了扶柜子上的书,走到卫生间取拖把。
尤肖“唔唔”应了两声,生怕多说几个字,就把刚数的钱数忘了。
他是这家店的假期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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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高考一结束,家里就催促着他找个暑期工。
“一天天地,别老呆在家打游戏!”
“知道了知道了!”
尤肖不胜其烦,某一天,他的耳朵终于是熬不住了,于是搪塞两句,关了游戏,溜出了门。
一开始,抱着“来都来了”的想法,看见招工的店,他便兴冲冲地闯进去问,谁料碰了一鼻子灰。
不是不招,就是招满了。
慢慢的,他也就懒下来,没了找工作的兴致,开始在街上闲逛。
正考量着大约晃多久,才能理直气壮地回家,忽而路过一家店。
说来也怪,他一眼便看到店铺中央的书架上,有个颇为精致的玻璃瓶,瓶里插着几枝纸折的玫瑰花。
尤肖向来喜欢折纸,看那花的折法似乎很特别,便不自觉拐了进来,凑到花边上琢磨。
“请问有什么需要吗?”店主的声音很温柔,此时却把他狠狠吓了一跳。
好像他不是单纯地进来看看,而是要偷偷带走什么似的。
尤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需要,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家什么店,谁知便条件反射一般问道:“您好,请问这里有招暑期工吗?”
问罢,才回过神来,不由心中暗骂自己:“你见过哪家文具书店招暑期工啊!”
而且还是这么一家装修很简朴的面积很小的店。
“暑期工?”店主却若有所思,“能做多久?”
看看,这就叫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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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裘春盏,是外地人,三十多岁,长相显年轻,斯文清秀,个性也随和。
尤肖在店期间,很少见他玩手机,大多数时间都在往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或者看书,或者折玫瑰花。
很是佛系。
尤肖甚至在想,该不会是因为他到这儿打工,店里才安了路由器吧?
大概因为装潢还算素雅,卖的东西也挺文艺,再加上店长人长得不错,所以店里时常会有三三两两的妹子“进来看看”。
尤肖的工作是收银、记账等等琐事。
裘春盏则清闲下来,还会做些手工作商品。
不知为何,尤肖尤其注意他折的玫瑰花。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挺喜欢折纸,所以这种特别的折法才格外吸引他吧。
裘春盏折玫瑰花的时间很固定,每天晚上七点半准时开始,规律得像是仪式。
每当他小作收拾,坐在一边,安静地折玫瑰花,尤肖就撑着下巴,偏过身子偷瞄。
悄悄特意对比了网上的手工玫瑰教程,没有发现相同的,尤肖心下好奇,便逮着机会问他。
裘春盏只说了句“家里长辈教的”,便沉默了,脸色也沉下来,好像门外倏忽低眉的天色。
尤肖看他脸色不太好,以为触及了家中长辈去世的话题,便识趣地闭嘴了。以后也没敢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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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是个看起来二十多的女人,来店里时往往已经晚上八点多,基本上都是匆匆来、匆匆走,买一枝折纸玫瑰。
偶尔来得早点,会放慢脚步在店里逛逛,尤肖清楚地记得她买过的除了玫瑰之外的东西,两套玫瑰主题的明信片,一支玻璃蘸水笔,一本名为《玻璃》的书。
头一回看见那个女人急匆匆地买了玫瑰离开,愣了许久,尤肖才缓过神:“那瓶玫瑰是拿来卖的吗?”
初来上班,尤肖就看出裘春盏是个细致的人,每样商品的价格都标得很明确,样品也会做精致的标识,而那瓶玫瑰花边却没有任何标签,以至于尤肖以为这只是一瓶装饰。
到了傍晚,看裘春盏专注折纸的模样,尤肖才感觉到几丝不对劲来,没多久,便看到那个女人匆匆进来,取了枝玫瑰,放下十元钱,道谢离去。
职业衬衫带不起的风,被摇动的发丝晃出了几分决然的潇洒。
定了许久,裘春盏才开口,缓缓道:“有顾客需要,它就是商品。”
尤肖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有故事,心想自己是个外人,便没有多问。只是无聊的时候,脑中会自动填补一些剧情。
然而,生活总是让他不得不承认,他想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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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春盏每天会折一批新的玫瑰,替换下昨天的那一捧,就好像那是真正的玫瑰,会含露,会盛放,会枯萎。
收起的枯败玫瑰,尤肖不知道去了哪里,是好好地收起来,还是像对面化妆品店里开败的装饰鲜花一样,被扔进门外三米远的垃圾桶里。
而那个女人,每天都会从中取一枝,她总是匆匆忙忙,似乎并没有仔细挑,但渐渐地,尤肖有了些别的发现。
某天晚上,暴雨如注,尤肖看着门口那一片低洼里,高高跳跃的雨花,看了看已过八点半的时钟,发愁地放空脑袋,想着一会儿回到家时的狼狈模样。
可是,那个女人还是匆匆地来了,挂着一身水帘。
等她取罢玫瑰结账离开,尤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诧异于女人的偏执,他有些发怔。
刚才递钱时,无意间触及手指的冰凉,好像剥丝结网,要顺着手臂给他织一件衫。
温度还没降到当日最低值,尤肖却似乎冷得有些魔怔了,转头对着裘春盏道:“老板,你有没有发现,她每天来买的玫瑰,是有规律的?”
“什么?”裘春盏正拖着地,从货柜那边探过头问了声,没听清的样子。
“我说,她总是按红、粉、白的顺序买玫瑰,从来没有变,也从来没有买过别的颜色!”尤肖提高了音量,在暴雨急骤的啪啦声中,他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却仍没有听到裘春盏的回应。
还是……应了声“嗯”?
很快,雨水涨没了店门口的小台阶,裘春盏见状,便提议尤肖在店里暂宿一晚。尤肖看着那倾盆的雨,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想了想,给父母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
挂断电话后,尤肖看见裘春盏在店面后边的小隔间里又支起一张折叠床椅。
裘春盏见尤肖进来,抬了抬下巴:“选一张床。”
“你这也太……太干净了吧?”尤肖之前没来过“后面的屋子”,只知道是裘春盏隔开的卧室。
一灯一桌一椅一箱,一张地铺外加今天支起的一张床椅,干净到可以原地搬家。
枕边反放的书都显得添乱了。
尤肖突然都有点觉得自己的工资拿着怪不好意思的。
裘春盏只是笑笑:“创业不易,多多理解。”说着,便出去锁店门。
尤肖在这个“干净”得过分的小房间里打了两个转,缓缓坐到那张的折叠小椅上,昏昏然的冷白的灯光,让人平生凄清。
正有些纳闷,裘春盏带了条毯子走进来,表示已经确认好店里各处都收拾好了,没有东西会被雨水浸湿。
“竟然有毯子,我还以为今晚我要盖书睡了!”尤肖瞥了一眼裘春盏枕边的书,是本线装书,封面上好像写着什么什么经。
裘春盏没有接茬,把书收了放在一边。
尤肖夸张地晃了晃床椅,确定它只是嘎吱嘎吱叫个不停而并不会被自己压塌以后,才放心地躺了下来。
“放心吧,它就是吵了点,质量还是有保障的。”裘春盏把毯子扔给他:“背你一晚上,它还是吃得消的。”
“难得听你说句玩笑话。”
尤肖这句话说完,黑漆漆的小房间里静了许久,才响起裘春盏一句叹息似的话:“是吗。”
尤肖点了点头,没出声。
旁边好像听到了一样,也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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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春盏想起来,那天,从早上开始,就断断续续下着雨,到晚上,雨更是如柱如流,店里一整天都冷冷清清的。
裘春盏手上折着玫瑰,想着些陈年往事,小店收益微薄,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
他发觉自己有些不情愿,可是……
忽然风铃急急一响,门口闪进来一个人。
他赶忙站起身来看,那是个女人,手忙脚乱地收了伞丢在门边,似乎很着急,又很兴奋,往店门口的垫子上跺了跺脚,却没管水迹干没干,便迫不及待地扑倒那个摆着花瓶的柜子前,取了朵红色的折纸玫瑰,才抚了抚胸口,平复了心情,抬眼寻了一周,看到呆在一边的裘春盏,似乎也愣了愣,许久,问道:“这个、卖吗?”
她的脸上是裘春盏无法描述和理解的惊喜和急切,又有些担忧和胆怯,于是他一时不知所措:“啊、这……可以送你。”
这花的寓意裘春盏并未对别人说过,摆在这里算是装饰,也算是缅怀故人,也算是给自己祈求一个心安,不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说,他从未想过用这些玫瑰交换钱财。
“那怎么行?”那女人一手玫瑰,一手颇有些艰难地从包里掏出了十元纸币,递给裘春盏,“这些够吗?”
裘春盏没推脱成,只好收下了。
他捏着那张十元钱,钱很旧,像被很多人,揉过很多回。
从今日起,十元钱,便是一枝玫瑰约定俗成的售价了。
之后女人每天都匆匆地来,匆匆带走一枝折纸玫瑰。
从此,裘春盏每日折玫瑰时便多折一朵,时间长了,他隐隐约约觉得那个女人购买的玫瑰里似乎含着什么顺序,但也并不想仔细追究。
正如同他不愿意追究女人面熟的长相。
直到那一天,那女人来得早,似乎也不急着去做什么了,从花瓶里取出一枝白玫瑰,在店里逛了逛。忽然,她随着自己的目光停在一本书前,似乎犹豫了片刻,她抽出了那本书,没有看标价,收在怀里,长长地呼吸。又在这家小店里四处看了看,从货架上取了一支墨水,来到收银台前。
“买花送朋友吗?”裘春盏接过花和墨水,假装随口问道,试图控制掌心的细汗。
女人摇摇头,把书递给他:“我妹妹喜欢。”
裘春盏心里咯噔一下,接过书,留意了下书名,在计算器上打出价格,“一共五十二。”假装没有注意到女人打探的目光。
装袋时,裘春盏又看了眼那本名为《玫瑰》的书,趁女人在钱包里找钱,悄悄打量着她的眉眼,确凿的熟悉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女人付了钱,道过谢,左手怀抱装着书、墨水与玫瑰花的纸袋,右手推开门,风铃清清地响了起来,声音轻飘飘地飞起来,像清透的泡沫一样在空中碎开。
裘春盏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抬起颤抖得几乎要不受控制的左手,目中几乎失神。
他意识到,那个女人和自己一样,已经意识到,双方难以解释也不愿挑明的关系。
徒借新物思旧情的默契,却让他有种身在塔尖的无依的空落感。
多希望他们的所思并非同一件事。
然而,这款玫瑰的折法的确是非常独特的。
是当初,爷爷教给他们的。
教给,他和同胞的弟弟。
“当初你们爷爷,靠这漂亮的小玩意儿追到我,”奶奶坐在摇椅上,笑靥如花,“后来呀,你们爸爸,别的没学着,光学这哄小对象的把戏了!”
那之后,裘春盏有点害怕那个女人的出现了。
但他依旧一日折十八朵,除去被女人买走的一朵,其余都用来祈祷与追思。
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早已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害怕,还是愧疚。
和当初她说的一样,那些事情和自己没有关系。自己愧疚没用,自己懊恼没用。
可是每到空闲,他就控制不住地,一遍一遍地想,一遍一遍地想。
像陷入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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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起来,雨看起来已经停了许久。
尤肖念叨着没想到那嘎吱嘎吱的床椅躺着还挺舒服,裘春盏却安静地,难得不守时地折起今日的追思,明日的花。
几日后,尤肖请了假,与家人一起去墓园祭拜故去的长辈。
正要离开,尤肖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今天没有化妆,也没有穿惯常的职业装。
而是一件雪白的,荷叶边领的短袖,雾蓝的,长及脚踝的纱裙,看起来像个中学生。
堂妹小声问他怎么了,说那个女人好像已经在那块墓碑前面站了很久,很久。
终于,尤肖看到她轻轻地,从手上捧的花束里,抽出一枝。
轻轻地弯腰,轻轻地把花放到碑前。
是一枝,折纸玫瑰。
在家人的催促下,尤肖转身跟上他们。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哭泣。
悲痛而克制地抽泣。
尤肖心里有些发涩,想着此时离开反而是留给陌生人的体面,便快步跟上一帮亲戚的步伐。
一大家子走到附近的饭馆坐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忽而,他们竟讲起那个女人。
“这两年,又开始送那样的玫瑰花了啊。”
“唉,所幸自己也挺厉害,一个人过得也不错……”
“难为人家了,她妹妹当时毕竟年龄小,不懂事。”
“她妹妹是在高考前……”
“所以啊,就是交友不慎!”伯母转头嘱咐他们别在外头瞎玩,几个静默偷听的孩子慌忙应答。
“是意外吗?”尤肖还是没压住好奇心。
长辈们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伯母低声给他解释。
“是啊,是意外。”
“所以,她是在祭拜她妹妹?”尤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你算算时间对吗?”父亲白了他一眼,“你刚刚盯着看那么久,没看出来点什么?那姑娘漂亮吧?她妹妹长得也相当好看,好看,你说怎么了?”
“听说是那个补习班的……”
“谁知道,反正后来那个人也自……出了意外。”
“罢了,罢了,”伯父摇头,“别人家的旧事……”
尤肖好像明白了,又似乎,并未明白。
走出饭馆,他竟看见,马路对面,是裘春盏和那个女人。
他们在说什么?尤肖听不到。
“你别这样,真的别这样,”女人很是无奈,轻轻抹了下眼角,“我没有追究什么的意思,也别谈亏欠啊,补偿啊什么的,能索亏欠的人,能来补偿的人。”
“不管是哪一边的,都死了。”
“我说呢,这手艺还真是宗内单传的,难怪从没在别处见到。”女人笑道,摇摇头,全当告别,转身离开,“别折磨自己,没有用的。”
雾蓝的裙摆曳开一地尘埃。
“姐姐你看,那个姐姐穿得好漂亮!你穿这样的肯定更好看!”
“如果没有我,姐姐就不用光看着别人打扮了。”
她想起来,自小身患重疾的妹妹紧紧抱着她。
而她说,“我才不喜欢穿裙子呢。”
“对不起。”
她含着泪,维持着微笑,走在林翳稀疏的街道上。
像是失去森林庇佑的鹿,挺着倔强的脊梁前行。
裘春盏好像失了声。
他好像能听见当年长辈砸在他身边的怒斥,而他错愕着,弄明白事情之后,选择一步一顿地走上前,给了当事人一个耳光。
那边,跪着的人执迷不悟似的,喃喃着为何不可。
他晃了晃脑袋,动了动僵直的四肢,亦转身。
后来那个女人就没有来过。
裘春盏会掐着点,往门外看看,当他安坐回位置上,尤肖就知道。
自己可以下班了。
一学期以后,再回到这里,尤肖已经找不到这家店了,他常常在思索这意味着什么。
某一天,他跟舍友混进校招现场“给学长们添堵”,几个人虽能感受到紧张气氛,但更多因为这里的热烈而热血沸腾。
忽而他看见那个曾经熟悉的女人,正看着谁的简历,莫名放下心来。
裘春盏也会从纷繁的过去中脱离,走回人生正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