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时节大雪若狂,北风呼啸如狼。
辽阔、厚重的北方大地,短短几日,就在这摧人的风暴中,被染成了苍茫茫的纯白一片。
时近傍晚,天穹上昼光隐匿,京师里暮色如漆。
在灯火通明的北镇抚司大堂,孟小春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面前堆成小山般的文件,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睛。
腊月前后,关外敌情四起,辽东一带岌岌可危,随着边关一起紧张起来的,就是这些枯燥无味的工作。
每日每夜,无穷无尽,一份份的文件不断从各地发来,简直压得人喘不上气。
“这日子,什么时候到个头......”
放下一封抄写好的书信,孟小春打开瓷筒,先为自己泡了一杯花茶,又抬起头望了望四周。
人来人往,汲汲忙忙,此起彼伏的脚步声盖住了咆哮的风雪,几个架高的火盆里,红色的炭块燃烧的正旺。
这里的都是北镇文职人员,有秋试刚上来的举人,也有六部调拨的闲差。
俸禄很低,工作又忙,很多人干了几年,不是申请离职,就是托关系调去了别处,而那些一口气干了几十年,能熬到五六十岁须发皆白的,只有极少数的几个。
这就比如邻座的老吴。
那淹没在书信堆里,只露出一个头顶的老吴,比较好的是,他那顶厚厚的纱帽吸去了大部分火光,使得里面的秃头不那么明亮。
似乎察觉到身旁的目光,老吴直起身子,瞥眼看了过来:“小春,盯着我干嘛?”
孟小春眨眨眼:“没事,就是想看看你。”
“没事?”老吴哼哼两声,一脸的不信:“你小子,这个月的茶叶又喝完了是不是?这次你可别想蹭我的了。”
孟小春笑着没有反驳,来到北镇半年,这不是老吴第一次拒绝自己,但每次这样说,每次过了月半,老吴工作了半天,拖着老腰准备去冲茶时,旁边还是会出现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的他浑身不自在。
“你这小子,别太过分了啊。”
说着话,老吴也停下工作,起身活动了两下,只是突然的放松,使得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孟小春提醒道:“老吴,一把年纪了你可当心点。”
老吴明显对自己很自信:“多大点事,咱这身骨头还散不了架。”
推了推弯曲的脊背,又扭动了几下身体,老吴放松好,又把头探了过来:“对了,你加入缇骑的事怎么样了?”
花茶还很烫,孟小春将它放在一边,又铺开了一面新纸:“已经和镇抚使说好了,等他们从关外回来,我就正式入编。”
老吴连连点头:“小伙子很有前途嘛,以后见了面,老吴我就得喊你一声孟大人了!不对,在孟大人面前,我应该是小吴。”
孟小春耸耸肩:“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不都是北镇锦衣卫?”
“非也、非也。”
拿起一份样本,老吴摇了摇头:“锦衣卫岂是随便叫的,像我们这些文员,干着抄写捡信的工作,每月吃个俸禄罢了,再像后院那些人,天天不是值宿就是守卫,说白了也就是普通士兵。”
孟小春顿了顿:“那怎么样才能称得上锦衣卫?”
老吴奋笔疾书,不耽误嘴上的聊天:“北镇设有掌卫官统和巡捕官统两种缇骑,掌卫官统都是外派的钦差,而巡捕官统们则是行走各府地之间,专职捕贼。”
“只有成为这两种官统缇骑,才能称得上一声锦衣卫,不过话说回来,你要进的是那个?”
孟小春停笔想了想,回道:“应该是掌卫官统缇骑。”
感叹一声,老吴又是连连的拱手:“那以后可就是掌卫钦差大人了,小吴我以前有不对的地方,还得请孟大人见谅。”
毛笔随着想法,在纸面上写下了“掌卫钦差”几个字,孟小春挠挠头:“别打岔了老吴,我这都写错了。”
老吴笑的很欢快:“很好、很好,虽然还没上任,但官威已经能见到两分了。”
孟小春一阵无言,伸出笔蘸了蘸墨汁,再看着眼前的书信,思绪却已经飘到了远方。
北镇文员的工作又多又繁琐,也只有像老吴这种老前辈,在这里待了几十年,已经习惯了也不觉的枯燥。
而自己二十岁刚刚成年,来到这里却像进了监狱,每一天都在煎熬中渡过,最后搞得是身心俱疲。
等以后加入掌卫缇骑,成了个名正言顺的锦衣卫,到时候出了京师,天天跟着他们四处跑,应该也会自由一点吧。
心里想着,孟小春低下头,用毛笔在几个错字上涂了一圈,身旁,老吴忙着工作,很快也没了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十多份文件终于抄写完毕,孟小春将它们堆平放正,伸手去拿自己的花茶,只是光滑的瓷杯上却传来了一股冰凉。
瓷杯里的茶水早已凉透,现在被泡成了深深的黑褐色。
“凉茶、凉茶,去火解乏。”无奈笑了笑,孟小春一口把它喝下。
这是川内的海棠花茶,春天到了季节,花农们就把花瓣收集起来晒干,再将当地的雪锦茶碾碎,混合起来一同焙制,才造就了这种特殊的香茗。
晒干后的海棠花,在热水之中泡发,粉红色的花瓣配着淡淡的香味,顺着喉咙流进心田,一瞬间,仿佛又把人带回了温暖的春天。
作为北镇的一个小文员,孟小春能享受到的福利为数不多,其中最上心的就是这种海棠花茶,只是手上这一杯,已经是他最后的存货。
看来后面的日子,又得去蹭蹭老吴了。
似乎有了预感,邻座的老吴猛然抬头:“小春,忙完了吗?咱们去休息休息?”
孟小春点点头:“走吧,吃点东西去。”
将毛笔冲洗两遍,再将砚台盖上,孟小春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刚站起身,信件堆的最上方,一个淡黄色的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
“老吴,这有封南镇的信送到我们这里了。”
“南镇的信?”老吴闻言来了兴趣:“我来看看。”
一个普通的信封,除了封口处写着:“辽东兴门镇呈上,顺天府南镇府司镇抚使亲启”,其他的就再没有什么标注。
看来看去,老吴皱起了眉头:“真是奇怪,咱们和南镇早就分家了,这封信怎么派到了这里?”
孟小春提议道:“那叫人给他们送过去?”
老吴摇头:“这个不着急,你现在带上这封信,去厢房问问镇抚使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