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星期四,天气晴。
金鸿觉得有些冷,将身子蜷的紧了,又下意识去抓被子——那是林思雨给他从国外定做的天鹅绒薄被,不仅又软又轻,而且纯手工制作,样式尺寸全世界独一无二。
鼻孔窜进一股恶臭,一个滑腻腻的东西在额头撞了一下,他蓦的睁开眼睛……
啊!这是哪里?你是谁?
天桥下。
路灯明亮。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怔怔的瞧着他,那目光中满是疑惑和愤怒,似乎还有一点点恐惧,许久后终于怒吼出来:“你个大玻璃,离我远点!”
金鸿一头雾水,琢磨怎会与这流浪汉睡在天桥下?旋即以为是梦,叫道:“你才是玻璃,你们全家都是玻璃!”
这句话他是嘻嘻哈哈笑着说出来的——任性的诡异的笑。
“你他妈是不是梦游啊!”
那中年人伸出脚来直奔金鸿脑袋。
一股臭味袭来,远比原子弹恐怖。
金鸿捂住鼻子,哈哈笑道:“走!”
他以为是梦,自然认为一闪身便能醒来……结果那一脚结结实实踹在脸上,若不是他用手撑住,此刻已经倒在水泥为底、纸壳为铺的床上。
“走?往哪里走?”那中年人叫道,“再吃我一脚!从日本带回来的臭脚!”
金鸿有些懵了,暗骂这可恶的噩梦,大声道:“大侠脚下留情!”
果然那脏兮兮的脚停在面前片刻,收了回去。
“嘿嘿,这回知道哥哥的厉害了?你睡糊涂了吧!冷就把衣服夹紧点,差点抓坏你弟弟!”
这……是……梦?
这他么是梦?
金鸿懵了,举起手来瞧着,这才发觉这双手脏脏的,瘦小了些,再瞧瞧身上,一件年深日久、极不合身的大皮衣,里面是一件夹克,在黄色灯光下看不出本色来。休闲裤子磨出了几条口子,一双开裂的运动鞋……
“我靠,这谁啊!”他情不自禁喊了出来,又瞧那被自己偷了桃的中年人,“你又是谁啊!”
那中年人把双手夹在衣服里躺了下去,闭着眼睛说:“还他妈真是个吃饱了不认大马勺的主儿!睡吧!明天醒了你就啥都知道了!”
这家伙明显以为我是睡糊涂了或者梦游啊!算了,何必和一个流浪汉计较,不就是挨踹两脚么?
嘿嘿,扯平,醒来吧!
他坚毅的将一根手指窝进嘴里,两排牙齿贴近的那一刻,突然琢磨:是不是梦里的人都要咬手指才能醒来啊!
不对,这场面好像发生过,他蓦然起身四处瞧着。
城市的灯光铺漫如海,跳动着好似一个个血肉精灵,旁边不时又轿车鸣笛而过,显示着城市是活跃的、兴旺的。
周遭是连片的高层,明亮的小彩灯将楼体衬托得十分明显,下面一片商业裙房——“欢乐量贩式KTV”“天成大酒店”“紫水晶洗浴城”“黑猫夜店”等等牌匾凸显出来,给那些不想睡觉也可能睡不着觉的人们提供了极好的休闲场所。
头上一座高铁轨道通过,玻璃保护罩被侧面广告牌映衬得五彩斑斓。
高铁柱子无疑是巨大的,能为无家可归或者根本不想回家的人提供临时避难所。
我是那个不想回家还是根本没有家的人?
天成大酒店无疑是金鸿熟悉的地方:他曾在这里接待过很多国内外知名企业家及政要,夏凡就曾住在这里。
这儿就是我的家乡,这里就是天虹市。
穿过脚下这条长街,再向东拐五里路就是自己JH集团的总部大楼,但现在分明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杨幺真的让我复活了……在现世。
那个刚才踹过他两脚的中年人头枕一个纸盒,蜗在大衣里睡着。
金鸿坐到他身边,拉出他一只手使劲儿咬了一口。
“哎呀我凑……你特么是不是疯了?咬我做什么?”那中年人尖叫着将金鸿推开。
“我是谁?”未等那中年人继续责骂,金鸿先问了出来。
那人好像忘了手指的疼痛,怔怔的瞧了半晌,伸手摸着他额头说:“你昨晚发烧,很厉害,我去给你买了感冒药……”
“我是谁?”
金鸿确定自己不再是金鸿,但现在又是谁?他全不听那中年人说话,继续发问,下意识在身上翻找,摸索半天终于在大衣兜里发现一个钱夹和一部手机。
“你是谁你问我?你真是烧糊涂了啊!”
那中年人又摸着金鸿额头,金鸿却自顾自打开钱包……晕啊!钱包里一毛钱都没有,好在有一张身份证。
身份证上的那张瓜子脸带着微笑,眉毛浓密,眼睛很大,鼻梁高耸,脸型虽显消瘦,却也不失俊朗。金鸿忽的明白过来,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
这不是重生,而是杨幺将自己的记忆芯片种植在这人身上。
我只是一块芯片,他不仅沮丧,而且震惊。
“不用看了,那就是你!”那中年人提醒着。
金鸿说:“金逸,名字不错……金逸?我凑,那不是洋哥口里的闺蜜么?”
那中年人接道:“洋哥是谁?闺蜜?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生于2007年10月28日,今年是26岁啊!籍贯黑龙省詹台市成骨县象牙村,都对上了,我爸爸就生在象牙村!”
那中年人见金鸿不理自己,终于恼了,一只臭脚又飞了起来。
金鸿瞧也没瞧,右手挥处,一指点在他脚心,他痛得“哎呦”一声,叫道:“你……果然是高手,这点你倒没骗我!”
金鸿这才醒悟,暗想这一指怎么点的这么准?而且好像力道不小,手指竟一点也不疼?举起手瞧瞧,才发现黑瘦纤细的指节生着厚厚的老茧。
啊!对了,洋哥说过金逸曾经是少林和尚,难道我继承了他的武功,但怎么过往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
金鸿如此想着,问那中年人:“您叫什么名字?咱们怎么认识的?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中年人缓缓挪动身子靠坐在桥墩,皱眉仔细瞧着金鸿,好像刚刚才认识:“你真忘了?睡一觉还失忆了?”
“帮帮忙,告诉我!”金鸿笑着又问,语气中带着些命令的色彩。
那中年人一抹鼻子,将双手抄在袖子里:“看来你真是忘了,我叫陈重啊!咱们在城际高铁上认识的。我是流浪汉……”耸耸鼻子在自己身上闻了闻,“没人愿意挨着我坐,结果咱们就坐在了一起。你说你是金鸿的堂兄……”
“金鸿的堂兄?我是这么说的?”
“哈哈,你是这么说的,说来投奔他找个营生。我说他已经死了,你好像有些吃惊。我就问你不上网么?说金鸿被他的好朋友苗择田陷害死的。你哪里肯信?我就拿手机找了新闻给他看,你他么跟小孩似的,当时就哭的稀里哗啦……”
金鸿愕然道:“凑……哭了?他这也太……情感丰富啊!后来我就跟你混了?”
“对啊!不过今天以后我就管不了你了,参加完金鸿的葬礼,我就要回日本。”
“今天是金鸿的葬礼?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是他高中同学……”
“啊……”金鸿瞧着他面相,突然想了起来:“沉重,沉重,那时候你有180多斤,你不是在日本混的挺好么?怎么现在瘦成这鸟样子,还老了很多,怎么做了流浪汉?”
“你……你认识我?”陈重惊讶的不得了。
“我说我是金鸿你信么?JH国际集团总裁金鸿。”
陈重眼睛瞪了好半晌,哈哈笑道:“看来你真是烧糊涂了,不仅失忆,还他么傻了。昨晚我就劝你去医院打吊瓶,你非说能挺过去,这回可好……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候胖的很?”
“瞎说的。”金鸿将身子靠到他旁边,一只手搂着他肩膀发笑:“再看到你真好!”
陈重急忙将他推开,双腿夹紧:“离我远点!我他妈虽不反对那事儿,但也不好那口儿!”
金鸿当然记得陈重这个人。
他们是初高中六年同学,但金鸿是永远的第一,陈重便只能是永远的第二。按照陈重悲催的说法,既生陈重何生金鸿。
他们是永远的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只是后来陈重到了日本枣花田艺术学院深造,从此便没了消息。
金鸿曾对同学说“陈重定是被资本主义腐朽的生活同化了。”
想到昔日好友竟在此时此刻神奇的会面,而他又是专门来为自己送行,金鸿心中充满暖意,嘿嘿一笑:“你不像个找不到工作的人,怎么会流浪?”
“我好像和你说过!”
“和谁说过?金逸么?我忘了,你再说说,这回我认真听讲,做个好学生。”
陈重沉默半晌,似乎话题也很沉重:“还记得十几年前爆发的新型冠状病毒吧!我的母亲是一名护士,也染了病被隔离起来,我父亲隔三差五去看她,结果……他们就这样都没了!当时我正在日本学习,听闻噩耗急忙赶了回来,等办完他们的丧事回日本,我的女朋友躲着不见我,说我是毒源,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跟别人定了婚……”
“对不起,当时我在北大读书,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没想到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儿!”金鸿有些歉然。
“没什么,都过去了!不过我当时确实想不开,辍学做了流浪汉……你特么懵谁?还上过北大?”
“哈哈,吹牛竟然被你发现了!”金鸿几个感慨的说,“大好前程竟毁于一场病毒!如果不是你父母的死,我相信你已经成了艺术家!”
“我现在也是,是流浪艺术家!”见金鸿笑了,说:“你不信?”
金鸿去拍他的手背:“你说的话我怎么会不信?”
陈重这次没有躲,目光中露出异样来。他打开一个条形盒子,拿出一把吉他,举头瞧瞧,深沉的弹唱起来。
这是一首日本歌曲,在十几年前的中国也很流行,名字叫“PLANET”。
“要怎么做?就这么做,
嗯,现在还能和你说话吧?
那样也好,这样也好,
真希望现在你能快点觉察到我。
我是一颗不停地围绕你转动的行星,
我本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即使只是细数你的小缺点。
不要说再见……
今天我要开始偏离你的轨道,
目送你,直到最后。
因为我将要永远与你分离,啦啦啦……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终仍旧是我独自一人伫立在这。
失去之后才意识到,
事到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在没有你的场所,
我完全不知所措。
你对我的吸引力,
到现在都还想感受一下。
可是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神明,
无论期盼到何时都只能在自己的轨道中巡回。
没有被选择的悲伤,
究竟还要再尝多少次?
你就是我的太阳,
已将我的精力全部燃尽。
不要说再见,
从今天起就要偏离你的轨道。
目送你,直到最后,
因为我将要永远与你分离。
啦啦啦,啦啦啦……”
金鸿不懂日语,歌词大意他却知道。
优美的吉他旋律,陈重那沧桑的嗓音,把这首歌的意境表达得淋漓尽致,直要把金鸿的灵魂带的蒸腾起来。
他想起了林思雨,那个他最爱的女人。
今天将举行我的葬礼,也该是她的葬礼才对!
他想起了苗择田,那个他自认为最好却想要他命的朋友。
他想起了父亲,那个养他教他最爱他的男人。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随着灵魂蒸腾起来……我是金鸿,JH国际集团总裁,我是我父亲的骄傲,虽然他表面并不认同,我身处我所热爱的祖国的热土,仍然怜惜那看到一块肉都会尖叫的北大女孩儿……
一曲终了,陈重的眼泪竟流了出来。
也许他想起了他病逝的父母或那个背他而去的女人吧!金鸿如此想着,问:“我的葬礼几点?在哪里举行?”
陈重说:“你是说金鸿吧!九点,太阴山殡仪馆!”
这夜晚有些清冷!
我只是一块芯片!
我的情感在历史的天空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