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天气不爽利。
早上才下过小雨,闷出几个屁似的雷便歇了。天不见晴,整天都昏沉沉的,闷得人心头燥热。
地上的水坑也很快蒸成空气里能让人发霉的潮意,梁十四光着膀子,穿条泥腿的裤子,拎着两箱临期云南牛奶,在车站口站不稳似的晃来晃去。
开往郊区的车子总算吱嘎作响地停到站台。
梁十四坐在车上昏昏欲睡。
从父母车祸离世后,有二十多年没联系过的老家亲戚突然打电话给他,让他回老家一趟。
梁十四对电话中提到的二舅姥爷没留下丝毫印象,就连黑白照片都没找到一张。
就这么个完全陌生的老头,自己竟然是他血缘最亲的人了。如今生了大病,身边连个照料的人都没有,按照自己现在这情况,媳妇也讨不到,上下都没亲人,估计等老了也是没人照顾的命。
梁十四叹口气,随着车子颠颠簸簸,慢慢睡了过去,晚上时候车到了终点站门头沟才被司机给喊醒。
梁十四睁眼一看,好家伙,车子上的人都下干净了,他塞到上头的两箱奶也不知道给哪个二流子给顺了。
破车上也别提什么摄像头,梁十四只能自认倒霉,还好他身上只带了返程的车费,也没贵重物品,不至于叫贼给掏了底子。
梁十四骂骂咧咧的下车,司机嘀嘀——重重按了两声喇叭。
夜色苍茫,惊起蛙声一片,才下车梁十四就踩了一脚烂泥。那司机估计听见他骂街的话不好受,他脚刚落地就发动了车,泥点子甩了他一身。
“艹,真他妈不顺,老子就不该来这鬼地方。”
“梁十四?”站牌旁边突然亮起的一对儿大眼珠子吓了梁十四一跳,喊他名字一个准儿。
梁十四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干瘦的男人,因为瘦,显得一双眼睛尤其得大,跟池塘里的大眼青蛙似的,刚才没朝着他这边看,他才没看到这俩大眼珠子。
“你谁啊?”
“俺大姚,来替胡大爷接你,大爷说你好十些年莫得过来,指定不识得路哩。”
自称大姚的男人在前头趟路,梁十四跟在后头,先开始还觉得一脚烂泥腻歪人,走着走着就破罐子破摔了,一脚下去泥巴溅的老高,糊在小腿上。
大姚在前头一边走一边抱怨他下车晚,刚才还下了雨,自己守在站台等他有多不容易。
梁十四闷声听着,一言不发,他一穷二白的,想表示谢意也没办法。
大姚一直说他也觉得烦,老子本身也没想跑到这破地方受罪来!还不是那什么所谓的二舅姥爷病危了要人照顾。
梁十四憋着一肚子火气,直听到大姚说到地方了,这才抬起头。
不远处那是一座四角飞檐的大红房子!这高门阔斧的样子,不说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梁十四直接看呆了眼睛。
他咋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有钱一亲戚!
“侬伐是看呆了?自己家也不识得哩。”
梁十四当然不认识这么个地儿,他印象里就没来过,但这人一口就叫出了他名字,总不会作假。梁十四咕咚咽了口唾沫,跟着大姚拉着狮子头嘴里衔着的门环敲了敲。
很快朱红色的大门便叫一个身穿朱红色绣仙鹤旗袍,梳着溜黑大麻花辫的姑娘给拉开了一道能供人通过的门缝。
“你就是梁十四吧,快进来,胡爷爷就等你开席了。”小姑娘一开口,声音温温柔柔的,听得人耳朵都怀孕了。
只是这开席。
看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二舅姥爷这是已经走了?
而且这左一个右一个的,看上去自己这二舅姥爷也不像是没人照顾的样子。
虽然从未见过这位胡姓的二舅姥爷,这一刻梁十四还是觉得有些悲悌。对方孤独终老,好歹守着这么大一套宅子,自己跟老头一面都没见过,这宅子跟自己是没关系了。
梁十四不由得叹口气。
那姑娘又娇俏开口,“你叹什么气,亲戚相见,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
人都走了,还大喜?梁十四暗道这姑娘白瞎了一副好样貌,只是脑子都不灵光,平白见到一具尸体,倒霉还差不多。
早知道接到电话直接往这边赶路就这结果,他还不如踏踏实实在工地多搬几块砖。
那姑娘领着梁十四进了大院里,大院点着十几根人高的龙凤烛,将周围照得亮亮堂堂,梁十四普一抬眼,小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自己。
院子里坐了整四桌人,却半点儿声响都没发出,周围静悄悄的,梁十四只能听见自己走路的声音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才感觉有些不妙,就听那俏姑娘又开口了,“胡爷爷,我把人给您带过来啦。”
二舅姥爷没死!
眼前这老头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看上去哪儿有半点儿病入膏肓的样子。
“侬人搞啦,快坐快坐,巧姐儿也坐。”胡大山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拍自己右手边的位置,示意梁十四坐过来。
虽然不清楚怎么个状况,但见到活得二舅姥爷,总比见到口棺材强。他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坐下,“本来还带了两箱奶,路上叫不要脸的孙子给偷了。”
“侬人到噶个,比啥玩意儿都强!”老头子用豁了门牙的嘴巴笑呵呵地又说几句,那些木桩子一样坐着的人也欢欢喜喜地开口。
宴席登时热闹起来。
不时还有人端着银酒杯开始串酒,主要往梁十四跟前儿来串。
一个个地要么夸梁十四一表人才,要么说梁十四孝顺,一听见胡大山有事儿,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饶是脸皮奇厚,梁十四还是涨红了脸,谁敬酒都一杯一杯地灌,直喝得忘了东南西北。
一个身穿红色锦袍的老妇人凑到他身边,“十四呀,你看我们家巧儿姐咋样?她可相中你了,你瞧不瞧得上?”
梁十四晕乎乎地转头,看见身边坐着的巧儿一张脸飞了羞红,怯生生地低下头去,在他眼前转啊转。
“好!巧儿姐好!”梁十四大着舌头,迷迷瞪瞪地嚷嚷。
“今天真是个大喜日子呀,亲人久别重逢,又添了一重两情相悦的大喜事啊!”那老妇人也会说话,一张嘴说得泼天的溜。
把梁十四夸完一通之后,又直接把抬新娘的日子订在了七日后。
梁十四被这大好事简直砸昏了头,彻底醉倒之前迷迷糊糊地想,来门头沟这一趟子可真来值了,又认了个富亲戚,又找了个漂亮姑娘做媳妇。
他美滋滋地趴在酒桌上睡过去,第二天日头升得老高,火球似的太阳将昨夜的雨水全部烤干,梁十四迷瞪瞪地被热醒,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光秃秃的土地上,周围哪儿有什么红门大瓦,只有一片有着无数坟包的荒地,他正躺在一堆黑乎乎的纸灰上头!
梁十四站在原地满头晕眩,脑海里全是昨天那些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在脑仁里吵,额头一鼓一鼓地跳着。
他怕是中了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