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九十年代,在贵州大山里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耕牛。
喂养耕牛的缘故,除了耕地的需要外,还有需要用牛的粪便来为地里的庄稼施肥。所以寨子里的牛很多,人们对牛的喂养也很上心。
家里的大人们,因为常常要忙于地里的庄稼,所以会让我们这些家里头的小孩儿去放牛。不过,小孩儿去放牛,不能是简单地去玩儿,而是要做到让牛回到家的时候,吃饱了草、喝饱了水才可以。
小孩儿放牛,有集体去一个地方放的时候,也有牵着去一处挪动着脚了放的时候,还有在牛鼻子已有的鼻套上,系上一条长长的绳子,远远地拴在木桩子上放的时候。
集体去一个地方放的时候,寨子里的牛,不知道是谁、还是谁家的牛当头,似是定了时间,定了地方一样哟喝了,从寨子里各家各户的牛圈里出来,一头一头地在寨子里的各自的路段,汇到寨子里出寨子去往山里的主路上来,加入牛群,跟上队伍走往当天欲去往的山林、荒坡或是已经收了庄稼的庄稼地里。那场景儿,常常是牛数十头、放牛的娃娃也数十个,牛自个儿排着队、放牛的娃娃也自个儿排着队,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弯弯的山路上、坡路上、平地上、山林间、田坎上……,蔚为壮观。
而去的地方的场景儿和发生的趣事儿,至今回味起来,更是犹如影像般皆能上演出来,并让人儿印象深刻。比如,在寨子东南边的水井岩放牛,我们便时常将牵牛的绳子解了,或将牵牛的绳子盘缠在牛的两个牛角包上,然后人集中在水井岩上的一斜坡顶上的草地中,朝东、朝北看云听风,摆“龙门阵”;或渴了去到岩下水井边摘张南方特有的桐子树的叶儿,折叠成捧手状,或直接将两只小手的手指并拢成捧状,去到那常年虽出水量不大,但却常年都有出水并积有水的浅洼处,舀水喝;或立于水井岩上边的岩涯边,看自家的牛,是不是还在自己的视野里。
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不到十岁吧,有一天,我们又把牛赶到水井岩去放,然后又躺在水井岩上面的斜坡顶上摆“龙门阵”。突然,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快看,好多车哟”,我们便一个不落的全都站到了水井岩涯边上朝外看,只见平时一整天看不见一辆车、一整年看不见一辆小轿车、吉普车的大山周家到金子槽那一截马路上,行驶有十多辆小车,沿我们家耕地王家屋基和荒山地的边沿儿,转过大石凳去往火石界、黄家寺、四角山、温家坡方向。
有人说,那是A国西南地区CD军区的LXN首长回家省亲来了。于是大家也都站直了身子,伸长了脖子,一个个像是“把下半身定在水井岩的涯顶上、上半身却全都伸出了涯边,去看首长”的模样。虽然甭管怎样了也不会知道首长坐在哪一辆车上,也看不到首长坐在哪一辆车上和车上首长的模样儿。但,大伙儿总是希望自己能看得更远些、看得更多些、看得更清楚些。这,大概便是人们在面对稀罕物事儿和感兴趣物事儿时的,一种所谓的翘首以盼和渴望知道得更多的那个样子吧!所以,在面前已经没有遮挡的情况下,大伙儿依然把上半身探出了水井岩的岩涯。
LXN首长的传奇故事,大伙儿即便是群放牛的娃儿,也都知道一些,也都知道只有LXN首长回家省亲才能有那样的车的阵状。我们算是沾了首长回家省亲的福气儿,看到了小车的样子,看到了十多辆小车排着队行进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首长回家省亲,我们那群放牛娃,可能得等到十年后走出大山去到山外面很远的地方打工、上学等等,才能看到小车的样子和十多辆小车排着队行进的样子。而这些,需要长大了去到大山外面的世界,才能看到的小车的样子和十多辆小车排着队行进的样子,竟因为我们于那一年的那一月的那一天的下午,在集体放牛去到寨子东南边的水井岩那一要地、高地上看到了,实是我们那一群放牛娃于这一生里的福气和运气。我们都很感恩,自己在小的时候,于读书之余有放牛的经历。
比如,秋后,我们集体去到寨子东边的金子槽、长坎子的包谷土里去放牛。包谷土中包谷已经掰完、包谷杆有的砍了,有的没有砍。包谷地中的“鹅篮草”长得很长很高很多。那阵势,人、牛一头扎堆进去,有时候都能淹没了身影。待一头头牛,进到里面去,努力地欢快地吃着,我们这些放牛娃或散开了去到地里“散”(捡)遗漏下来的包谷,将漏在包谷杆上的包谷(北方人称玉米棒子),“散”(捡)回家;或去到邻家已挖过的苕地里翻过了的土层里,再用小柴棍撬“散”(捡)遗漏下来的红苕,然后用手将土搓净了,捧到手心里,往自个儿的小嘴儿里送;或三三五五地组队,然后捡拾起泥巴,摘下柏树枝儿上结出的籽儿等等能打人却又打不坏人的东西,追着人打玩。那飞过来的泥块,发出带风的呼啸的声儿,在就快到人脸前的时候,常常叫人捂着面、低着头跑着躲开。那飞出去的泥巴,也发出涮涮的声响儿,追着对面的人,或打到了人使我站立着手舞足蹈地发出哈哈地声笑,或使得我弯着腰、弓着背发出切切地偷笑声儿。如果,打出去的“武器”被对方用手迎了顺手接住再风驰雷捷般地反打过来,那则又会使我吓得立即转身,然后疯跑了去躲开。
比如,将牛撵到马路下边的已经收了庄稼的庄稼地里去,牛在地里啜着地里的于秋天里难得一见的细细的嫩嫩的还留有绿的颜色的草。在这个时候,我们会一边用眼神的余光巡视着啜着草儿的牛;一边则提起两条小腿,甩动着两条小手臂,沿着马路的边儿,走着、跳着、跑着,摘马路边儿的“糖灌”剌上的“糖灌”,和“剌梨”树上的“剌梨”,及“红籽”树上的“红籽儿”吃。
比如,将牛撵到大槽去放养,我们这些放牛娃,则会在冬天里去到那里的山上,去找“天门冬”,然后在找到后去用柴棍使劲地撬“天门冬”的根果。
比如,将牛撵到蒲塘溪的溪沟中去放养,然后在酷热的盛夏,将身子浸泡在溪水塘里捉着闹,闹着玩儿,再然后等到月亮在东边的山上渐渐地爬起来、西边的太阳还挂在山坡顶上的时候,各自跑开去找到各家的水牛,然后一个一个地骑在自家的水牛背上,抓紧了牛脖子颈项顶上的那撮毛,朝前使劲地倾着身子,沿着弯弯的山路爬上山坡,再然后沿着马路一颠一颠地走,最后经过寨子里“牛群用脚常年踩成的时常积有牛屎、牛尿”的洼窝子,回到家。
回到家后,又将牛撵到水井边的积有水的水洼地里或牵到家门口喂饱了水,将牛赶进圈舍,解掉牛绳子,插上牛梢,关好牛圈,从而结束一天的放牛。
那骑在牛背上回家的日子,如果赶上运气好的时候,会在牛背上看见自家的牛的脚踩着蛇,将蛇踩断了,将蛇踩到积满了牛屎牛尿的牛脚洼窝子泥地里去。
赶上运气好的时候,将牛赶到牛圈里关好,急急地往嘴里“跑”上几口饭,然后往屋后的数百米高的大山爬,爬着跑着去到大山顶上面的三五里地外的坳上、坨里或其它正在轮流放演电影的寨子里,看诸如《巍巍昆仑》《少林寺》《金鞭黄天霸》《南昌起义》等等之类的电影,然后再欢愉地议论着影片中的故事片断和人物。看完电影后,一个个披星戴月地凭着感觉,找着山路的走向,约摸着山路的宽窄、高低、长短,深怕一眨眼的功夫或一闭上眼的功夫就走错了路或撞了或摔了,而一直睁大着眼睛估摸着路的样儿,往回赶。
回来后还能常常意犹未尽地拿上一根板凳,与邻居伙伴一起于老屋前的院坝里,睡在板凳上,曲了肱枕着头,仰躺着,乘着凉,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继续去说电影里的事儿和人儿。
比如,去大山周家那边放牛,站在周家老屋的当头的边坎上的那两棵老梨子树下,用长竿子打梨子,或爬上两三个人才能围得起来的浑身爬满了抬头纹的老梨子树上去摘梨子。
比如,去寨子东北边的燕子岩山上的老虎洞所在区域里的那片松树林放牛。去到那里之后,先到老虎洞口边上的大松树下,捡拾些带有松树油的松树条儿或松树块儿,然后用从家里大人那里悄悄顺来的火柴,将它点着了,手拿了举过头顶,去到老虎洞的深处探险。
探险的时候,因为害怕,所以大家都互相鼓着劲儿,壮着胆儿,艰难地小心翼翼地提着心、吊着胆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终究,因为毛骨悚然般的害怕,而放弃了再往前走的打算和勇气儿,一个一个地手拉着手,互相说着“小心哈”“小心哈”的“轻言细语”,用身子紧贴着回路的洞壁,望着脚外边的深不见底的暗河,一步一步地退移到洞的外边儿。
比如,去同住“一根阶沿坎”的邻里的伍二毛家位于燕子岩的田边的草地上放牛,可以一边任牛啜草,一边在边上翻找“地瓜”、采摘野葡萄、“八月瓜”……。
比如,去到寨上马毛家位于燕子岩的田下边的荒坡梯土地里的草地上放牛,或可席地而坐玩扑克牌,或可流水作业玩滚草坪,或可一边烧土坎的丛草一边捉树丫搞消防扑火。或也可坐在土坎边越过眼下的梯土俯瞰镇上边角里马路中的难得一见的车儿和人儿,然后再想像成车里坐着自己的某某亲戚、朋友和识得的人,或猜忖在路上走着的那个人像是自己身边的谁和谁。
比如,于秋后,去当门的那一坝梯田里放牛,可一边看牛在边上啜着那个季节特有的细嫩的水草和稻谷桩上新长出嫩绿的芽苗,一边在牛的边上将自家稻田、别人家稻田散落在地上的稻穗儿一点点地捡拾起来带回家,向父亲或母亲“报告”。
比如,用手折断嫩绿的“马耳杆”草和嫩绿的“地瓜藤”等等,然后送到牛的嘴边,看着牛舒舒服服地香甜可口地吃下去……,和牛儿看我的那友好的眼神和有节律地甩动个不停的牛尾巴。
集体放牛的时候,能经常见到牛打架,见到别人家的牛和别人家的牛打架,自然会置之不理,站在边上远远地看热闹。
见到自己家的牛跟别人家的牛打架,则会在心里着急,甚至会上火扔石头、拿长棍子打了劝架,将别人家或自家的牛给打开、撵开。
当然,也有见到邻里伙伴因骑牛摔断手或脚或撞破头或刮破身子的时候。
牵着牛在山间草路上,在金灿灿的稻谷田边、嫩绿的麦苗埂上、金黄色的油菜花旁,牵着牛放。这个时候,牛迎着我站的地方向前走、我迎着牛前进的方向往后退。一步一步地,牛会把牛前方的、我脚下的草和花给嚼进它的“肚皮”里。自然的,牛身后的草路或土边、田坎上、菜花旁的草,则会被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犹如被人用刀贴着地面割了一遍草的曲路。
我常常在那个时候,可一边瞧着牛嘴,沿着前进路上的“印口”,将草儿啜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它自己的牛肚子吃得胀得越来越饱圆;一边听牛涮涮地啜草声儿,和感知自已小脚上的鞋儿及小腿上的裤管儿,避无可避地碰破草儿上的露珠儿,和花儿上的花瓣儿。
牵着牛放,更多的时候是因为“家里的大人们,在农忙的时节没空暇,将牛拴在一处放,或一天、一个早上、一个下午,才解了栓牛的长绳子换一个地方;或继续拴在一处放,而没有让牛畅意地吃草、吃饱的”情况下的一种弥补,一种跟牛的一种交流。
牵着牛放的故事片,很多。至今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放牛,特别是牵着牛放,于我印象里最深的最难以忘怀和伤感的,是1983年的夏天的一个日子。
土地下放包发给农户时,队上分到我们家和大伯家的有一头“水鼓”(水公牛)。记得,1983年夏天的某一个日子的早上,我还牵着它,在屋当门坝我们家那块承包田——菜花田的田坎上放牧,中午的时候牛就被迫给卖了。为了大伯家的二儿子,即为了我的堂哥交上他好不容易考上的铜仁师专(我们老家地区的最高学府,当时的唯一的大学)的新生报名的学费,而不得不咽噎着泪卖了它。
买的那头“水鼓”(水公牛),是村里打架最凶最厉害和体形最大的公牛。从那天下午之后,我就不知道它被卖到了什么地方,包括对它后来去到新的人家后境况如何等等一概不知。
当然,我有梦见过它;梦里醒来的时候,我也有用小手揉擦过泪眼。那个时候,在我这个只有几岁还未上学的幼小的心里,是真的舍不得那头牛呀。虽然,在别人眼里,它很凶,很能打架,但在我眼里却觉得它特温顺,觉得它是我儿时的依靠和玩伴儿,总觉得它能听我的话儿且还能让着我。
为什么要如此那般了去说呢?或许是儿时没有事事、时时、处处,都能够听从我、让着我的玩伴儿和玩具吧!
哎,是的,那头大的老的寨子里最能打架的公牛,就是我这个在当时只有五六岁年纪的小孩儿的最好的玩伴伴和玩具……。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几十年了,那牵着一头高大的公牛在屋当门菜花田的田坎上挪动着小小身子的我,在那一幅于稻田间流动着的,牧童牵牛放牧图中,确实是能够从中看出,我于那时确实是显得特别地幸福的。
我很享受那一幅牧童牵牛放牧图里的那份幸福,很想念大伯不得不咽噎着泪卖的去供堂兄读书的那头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