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去管管你兄弟撒
阔洪齐村南面广袤无边的田地里。
只听得见拖拉机引擎声,看不见拖拉机的影子。
过往的村民从扬起的灰尘判断出拖拉机操作的地块。
“哟,老马承包村里的这土地,看来又要种苞米了。”
“廖大个子给巴哈提犁地呢,巴哈提不种红花,今年也种苞米了。”
“哦吼哦,铁留江也改种薄膜苞米了,300亩地撒,看样子,去年挣大钱了。”
……
一辆深蓝色大马力纽荷兰拖拉机费力地在爬行。
五个分叉的开放式犁铧深埋在土里向前吃力地剖着土层,表层干燥呈现土灰色的土质经过犁铧得耕犁,瞬间显露出黑乎乎又带着潮气的泥土,周围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是农民一年希望的味道。
这家户主艾比连跟在后面,不时弯腰抓把泥土查看墒情。
握紧一把泥土,再松开,泥土成了一个疙瘩,上面留着手指印,稍稍抖一下,团着的泥土散开来。
不错,墒情相当不错,明后天播种,出苗率肯定高。
看来,听廖大个子的话准没错。
他还是有经验。
艾比连笑眼弯弯地望着翻起的泥土,从两道犁铧间翻出来的凹槽,就能看出至少三十厘米深。
他心中连连称赞,这个廖大个子就是实诚。
这么大马力的拖拉机要是换成别的农机手,为了节省油耗、省力省工,偷奸耍滑地把犁铧放得浅浅的,早就飞驰在这块地里,能犁个十五厘米就不错喽。
只有廖大个子犁地时犁铧放得深、犁得慢。
只要是他犁的地,不管浇什么庄稼,只有在浇第五水时,水才渗出来满地流。
其他农机手犁的地,一般情况下,第二水就满地流了,甚至在浇头水时就满地跑水。
只要廖大个子给哪家犁地,哪家庄稼产量就高。
他犁地平整又深,犁地技术高。
这犁地有不少学问,还有不少猫腻。
犁同样面积的地,廖大个子挣的比其他农机手少,光油耗这一块就比别人多,更别说人工了。
可村里人都愿意找廖大个子犁地,哪怕晚几天都要等他。
驾驶室里的廖大个子脸上灰不楚楚的,肩头落了一层厚厚的土。
他又快十天没回家了,忙完这块地,他打算回家好好休息下。
最后一道犁铧翻滚着带着土味的黑土向前翻滚,如黑色海浪起伏。
廖大个子升起犁铧,把拖拉机开到地头,熄火,下车。
他拿着毛巾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艾比连笑呵呵迎了上来,从口袋掏出烟盒递到廖大个子面前。
廖大个子抽出一根,含在嘴里。
艾比连又给自己嘴里塞根烟,用打火机打着。
他把点着地烟头对着廖大个子嘴边。
廖大个子猛吸两口,烟头的火星时明时灭。
烟雾从鼻孔喷出,廖大个子问:“艾比连,这地准备种啥?”
“黄豆,今年种点黄豆。”艾比连笑答,“居来提说,种黄豆,国家给300块钱。”
“你咋不种小麦?小麦每亩地可是320补助,我种了270亩。”廖大个子闲聊着。
艾比连头摇得像拨浪鼓,“春麦,就是给400,一点派当子没有,种黄豆好,去年六块钱,钱亚麻好(价格好的意思)。”
廖大个子关心地问:“你种过黄豆没?”
艾比连摇头。
廖大个子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碎烟头,叮嘱道:“记住,种黄豆下种量不能太大,最多八公斤,你这块地好,七公斤下种量最好。还有,一定要蹲苗,把根扎实扎深。”
艾比连又递给他一根烟,廖大个子伸手推了过去,不放心地交代着,“记住,蹲苗,千万嫑让黄豆成了高脚苗。”
“高脚苗?啥意思?”艾比连疑惑不解地重复他的话。
廖大个子右手比划着自己的个头,风趣地打着比方,“高脚苗,跟我沤和夏西(跟我一样),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就是个傻子;高脚苗就是光长个子不长豆角,到时候成了一包草。”
艾比连被廖大个子这幽默又形象的比喻逗得捧腹大笑,边笑边不住地摇头否认,“廖大个子,你大个子,肚子亚麻好(心肠好的意思),傻子的,不是。”
廖大个子朝艾比连摆摆手,“走了。”
他爬上拖拉机,艾比连又追了上来,“廖大个子,犁地的普卢(钱),豆子卖掉给。”
廖大个子满不在乎回道:“莫麻答撒。”
等廖大个子风尘仆仆赶回家,双脚刚落地,妻子王秀风一样刮过来。
王秀咋咋呼呼地说:“你赶紧去管管你兄弟,他又喝醉酒打老婆了。”
廖大个子双眉一皱,“这个伊力亚斯,不是跟我保证过,再不沾酒了嘛?!”
比他小两岁的伊力亚斯曾是廖家的老邻居,俩人从小一起长大。
在伊力亚斯十七岁那年,父母出车祸双亡。
成了孤儿的伊力亚斯就吃住睡都在廖家,廖大个子跟他感情深厚。
伊力亚斯患有小儿麻痹症,在廖家跟随廖父学习农机修理。
他脑子活泛,各种农机在他手中宛如玩具。
伊力亚斯为人豪爽,喜欢结交朋友,又是个穷大方的人,还嗜酒如命。
不喝酒时,干啥啥行,让人称赞。
只要喝醉酒,就寻衅滋事,经常打老婆。
年轻时的伊力亚斯逞强斗狠,脾气暴躁,经常跟人打架,带着伤回家。
口袋存不住钱,有一个子儿能花十个子儿,是村里的贫困户。
廖家实在看不下去,一直默默地帮衬着他。
再加上县乡村干部时不时提醒伊力亚斯,一定不要拖后腿。
伊力亚斯也是个好面子的人,这些年,脚踏实地种地打工。
早就脱贫,敞亮的砖房盖了三大间。
光品质好的牛养了好几头。
伊力亚斯日子好过,故态复萌,又跟以前的狐朋狗友纠缠在一起,酗酒打人的毛病又犯了。
王秀听了丈夫的话,不屑地撇撇嘴,“这个伊力亚斯,每年都跟你保证不喝酒,可是,这么多年了,狗改不了吃屎,他只要喝点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昨天晚上,他把布艾夏汗打的满院子跑,幸亏他家邻居给我打电话,我去后,他没再动手。我说,你该管管这个醉鬼了,布艾夏汗哭着对我说,他每月5000块钱的工资根本见不到,都被他拿着出去请朋友喝酒了。”
廖大个子闷闷不乐朝屋里走,王秀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这个兄弟,有钱喝酒,没钱管家,有钱浪费,没钱还咱家的机耕费。你自己说说,伊力亚斯年年赊机耕费,都赊了几年了?其他人一般赊账赊到秋天,最多赊到第二年秋天,可你这兄弟,都赊账赊了快十年了。我看呀,他的机耕费,没打算给你了。”
廖大个子一听,心里很不舒服,为好友辩驳道:“好了撒,伊力亚斯不是耍赖的人,他手头宽裕了,肯定给我。”
这话可引出了王秀的黄痰,“呸,他啥时候手头宽裕过?他已有几个臭钱,被钱烧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呼朋唤友的,整天喝酒。你给他找的这家老板可是个善人,给他每月开5000块钱的工资,不管有活没活,只要他去人家地里,就有工资。这个伊力亚斯得到的东西太容易了,不知道珍惜。他再这样喝下去,人家老板不要他了,我看你从哪儿再给他找这么好的活?!”
XJ地邪,说啥啥来。
王秀话刚落,院子外传来轿车的刹车声,随即,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个身材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走进来,操着一口浓浓的川音说:“廖大个子,你兄弟最近老毛病又犯了撒,20天没上班了。我刚才去他家,他不在,他老婆子眼睛被打得成了熊猫眼,你说说,他是不是不想干了?我是看着你廖大个子的面子让他在我那里干的。他不喝酒,干啥活都好,只要喝酒就完蛋。没法子,我找你来了,你说咋办?!”
廖大个子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忙把邓老板迎进屋,一脸窘态地解释着,“邓老板,我马上去找他,让他回去干活。”
他顺手拿出家里最好的两盒中华烟硬塞到灯老板手中。
这烟还是儿子给他买的,他嫌贵,一直没舍得抽。
顶多把烟盒放在鼻子下使劲嗅着。
这下,为了挽留住伊力亚斯的工作,顾不得这么多了。
灯老板知道廖大个子心肠好,口气软了下来,“你这个兄弟,干起农机活丝毫不亚于你,样样精通,就是馋酒。你说,我看你的面子,每个月给他5000块钱,可他也得去我那里熬个八小时吧?他人不来,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我就是每天给他5000,有屁用?!”
廖大个子点头哈腰地附和着,佝偻的脊背似乎更弯了。
送走邓老板,廖大个子匆匆扒拉两口饭,顾不得冲洗身上的污垢,忙走进偏屋的柜子里翻腾着。
这大衣柜还是当年他结婚时廖父请乡里最好的木匠打的柜子,实打实的松木,即便过了二十几年,木柜也散发着淡淡的松木味。
大衣柜最上层摆放着几个老物件,乌黑的煤油灯、斑驳的军用饮水壶,还有一个有了年岁的马鞭静静躺在上面。
马鞭的把柄是用白蜡树制作的,被人抓的光滑顺溜,仿佛在上面涂了层蜡油般光亮。
最引人注目的是马鞭,都是用最上乘的条状牛皮辫成麻花状,经常被主人保养,依旧结实,并未被岁月侵蚀。
这是廖父生前使用的马鞭。
廖大个子站在柜子前,双目黏在马鞭上许久,内心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犹豫不决,倘若他拿出这马鞭意味着什么,内心很清楚。
可最终,他还是伸手取出马鞭,将鞭子和把柄紧紧握在手中,手背的青筋凸起,犹如他的心。
廖大个子气冲冲朝伊力亚斯家走去。
走在村间的小路上,柏油路通向每户农牧民的院门前。
上面没有一点杂物,被村里的保洁员打扫得干干净净。
柏油路两旁树立着太阳能路灯,路灯的铁杆上悬挂着红旗或标着宣传标语的长方形宣传牌。
“稳固脱贫攻坚工作成果,走乡村振兴之路。”
“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各少数民族之间也互相离不开。”
“三农稳则国家稳,三农兴则国家兴,三农强则国家强。”
……
标明着各类宣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宣传标语牌被廖大个子疾走的身影赶超过去。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伊力亚斯家那杏黄色的大铁门。
映入眼帘的是杏黄色的铁质葡萄架,上面光秃秃的,葡萄还埋在地里,没有上架。
砖块铺的地面落了几片枯黄的叶片,葡萄架下的长条铁艺椅子上落了层灰。
葡萄架北面的灶台上也没以往那样一尘不染。
看得出来,女主人这两天没心思收拾院落。
坐西朝东的三间大屋地基很高,门前的水泥台阶足有一米高。
淡蓝色的墙面,深蓝色的彩钢制作的塔状尖顶的屋顶,看得出来,这家日子过得还不错。
“伊力亚斯-----伊力亚斯-----”廖大个子对着屋门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他径直朝北面走去,绕过北面屋墙的一条宽约两米的人行道就到了伊力亚斯家的后院。
后院坐落着一排牛棚,牛棚的门敞开着。
廖大个子走到牛棚门前,弯腰低头走进去,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用铁栏杆焊接的十几个宽约一米的铁架子。
这些铁架子的空挡处能容得下一只牛站立。
这是伊力亚斯育肥牛的场所。
廖大个子目瞪口呆地望着没有牛的牛棚,纳闷不已。
上个月,伊力亚斯这牛棚还有八头体格健壮的犍牛啊。
身后传来趿拉着拖鞋的声音,是伊力亚斯的妻子布艾夏汗,一位三十五六的漂亮女子。
布艾夏汗一看到廖大个子的背影,鼻子一酸,哽咽着说:“阿喀(哥哥),你好不容易才来了。”
廖大个子转身神色复杂地看着还没说完话就啜泣不止的布艾夏汗,不知该如何劝说。
布艾夏汗的右眼圈呈现出一圈黑紫色,一看就是被人用拳头砸的。
廖大个子只好指指牛圈问:“你家的牛呢?”
布艾夏汗抽抽搭搭地说:“十天前,他卖掉了,昨天又卖掉了,钱也没有。”
廖大个子一听火冒三丈,马鞭被他的大手攥地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