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胥于睡梦中惊醒,斜靠在雕花木床头不住地喘气。
夜深露重,北风从未阖的窗子散进来,帐上的流苏摇曳。冷风在他被汗湿的*****中穿过,刺激着皮肤。他打了个寒颤,起身倒茶。身侧的妻子嘟哝一声,翻过身去。他小心地替她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妻子熟睡的脸。与那人的一模一样。
颜舜华,你可知,今夜北风寒。
1.
嫁人是什么感觉,舜华不知道。她只记得漫天的红色飞扬,像极了开遍黄泉的彼岸花,刺目得很。耳畔锣鼓喧闹不绝于耳,听着心烦。
舜英在替她披上霞帔之时,满脸羡慕的说,姐姐,你真美。
舜华不语,看着镜中的脸,露出一个温婉至极的笑。
轿子在喧杂人声中摇晃着,又缓缓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一双手握住她的,舜华的视线被盖头盖住,她垂着眸,整个世界都随着眼前的红绸摇曳。
舜华知道,这一刻起,她的命运,交给了一个男人。无论她怎样不甘,怎样不愿,却是无法改变。
颜家大小姐颜舜华,于七岁那年私塾上因不满女诫与先生争执,乃至拂袖而去。此后,颜家便成了一个笑话。颜舜华,只是一块饭后茶余的笑料。
舜华神色平静,露出温婉的笑。就像之前无数次对着镜中练习的那样。慢慢拿起桌上的酒壶,斟了两杯酒。自己执了一杯,另一杯则是恭恭敬敬地端到对面的男人面前。与眉平齐的高度。
男人接过酒笑起来,声音爽朗,像是击打山石的泠泠的泉水,“我倒不知,当年不满女诫拂袖而去的颜家大小姐,什么时候改了性子。”
舜华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嘲讽。可她也不恼,只低了头,浅浅的笑,“小时候不懂事,闹了笑话。夫君怎么现在还拿出来笑话人家啊。”音容笑貌间含着薄嗔,陆子胥看着她,眉眼间自有一股风华流转,竟是移不开眼。禁不住俯下身,亲吻她弯弯的唇角。
……
是夜红烛泣蜡,恍惚间,谁的叹息幽幽。
2.
“胥,怎么了?”舜英醒来,见丈夫坐在床边,低声唤他。
他笑笑,神色恢复平静,“没事,快睡吧。”
而自己却不敢睡,因为一闭眼,眉眼弯弯的颜舜华就又在脑海中浮现开来。她微翘的唇角,如新月的眼眸,轻柔的长发……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是爱恋是厌恶是遗憾是愧疚,说不清道不清。
挥不去散不开,她的身影,就这样留在他的脑海。如此完美,像她时常浮在嘴角的那丝笑,孤傲,讽刺,不甘,自嘲万般种种皆掩于其下。
他想起那年三月桃夭,风起时,落英抚摸她的发。她静静地笑,隔了千年。
她的声音传来,带着淡淡的向往,伴着落英消散在风里。
“愿得一人心。”
念起,她已是红颜白骨,芳华永逝。他再也没有机会,接下那句话。
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是一种遗憾。
而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悲哀。
3.
舜华敏锐地发现,自从回门过后,颜舜英频繁地来陆府。
“姐姐姐姐……”穿着紫色对襟襦裙的女子一路小跑,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她奔到鹅黄衣衫的女子跟前,发丝略有些凌乱,一双闪亮的眸子星般闪烁。舜华眼里浮着笑,轻柔地替妹妹整理发丝。
“姐姐,姐夫呢?”
舜华手一顿,随即说道,“他在…..”
“那我去找姐夫。”
她看着妹妹匆匆而去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傻孩子,怕是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心说。
“舜华,我认为这件事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你……”
“难不成,你还想享齐人之福,让我们姐妹一同来服侍你?”第一次,她揭去虚伪的假笑,那个张扬跋扈的颜舜华,一如当年。
只是,这个女子是为了保护她的妹妹,而如此防备他。
唇角溢出一丝苦笑,他伸出手,想去拥抱她。而她却身影一闪,堪堪躲过。神情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舜华。”他喊她的名字,叹了口气,“不要闹。”
她的身影一怔,垂了头,随即抬起,脸上已挂了温婉的笑。“夫君请放心,舜华不会闹的。”
望着她弯弯的眉眼,陆子胥突然有一种想要撕裂那笑容的冲动。但他只是将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放松。
4.
身边的妻子又熟睡过去,细细的鼾声,伴着一两声孩子气的呓语,他听着,觉得很安心。
又想起颜舜华,那个表面上大家闺秀实则张扬跋扈的颜舜华。她是他仕途上的牺牲品。宴会上觥筹交错,不动声色中取敌国大将性命。本是朝上的大臣故意为难他的,几乎是送死的任务,谈笑间,她运筹帷幄。只是,几方势力,再也容不下这样惊才绝艳的的她。
颜舜华的父亲曾是朝上的大臣,颜舜华死后,她的仆人交给他一封遗书。
原来她这般聪慧的女子,将一切都预料到了。
一年后,陆子胥迎娶颜家二小姐颜舜英,同时在朝上显露锋芒,不知从什么渠道拿到的几大党派贪污徇私,贪赃枉法的罪证,加上几位前朝大臣的支持,一举铲除几大势力,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苦笑。颜舜华,向来绝狠。
颜舜华,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忘记了你,会怎样。
他不敢想。
也许,他只是怕,有一天真的会忘记她。
5.
陆子胥转身看着身旁再次熟睡的妻子,轻轻地抱住她。
说是愧疚也罢,爱恋也好,在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死后,他们就注定失去对方不起。
颜舜华无疑是极聪慧的女子,她以自己的死,留住了那个男人的心,成全了妹妹的爱。她很清楚他的抱负,知道他必不是甘于居于池中之人。那么,纵使此后再娶别的女子,颜舜英那张脸,也注定是他无法面对的殇。因为愧疚,得以长久。
只是个中滋味,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分辨不清是因为什么原因。疼爱颜舜英,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他不能说她是他最爱的妻子,但他清楚地知道,将要伴己度过漫长余生的,必定是颜舜英。不需要多言,不需多行,因为一直在相互扶持。
也许有一天,他垂垂老矣,苍颜白发,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曾经魂牵梦萦的笑靥渐渐模糊,散去,直至消失。但在他身边的人,却不会变。
他们映在眼里的,都是彼此最爱的模样。
也许,这才是颜舜华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