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下我兄弟晚年的朝堂生活吧。
话说一开始李世民登基之后,我们还惴惴不安地看看他的工作风格,毕竟我们这些老东西不求建树,就想着平安养老了,那怎么地也得顺着他的管理风格来。
平心而论,他的确比我们之前经历的朝代的帝王要好很多,无论武功还是文治都是一流。这《九成宫》里魏征有一句不是说得好么“始以武功一海内,终以文德怀远人”。
但是这李世民吧,想要对外做出特别完美特别“秀”的政治面貌,时常还会请一请原来的政敌啊、老臣啊,搞个小运动会呀,吃个饭什么的,展示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
我们就不去又不好,去了又尴尬。看着他一堆宠臣蹦跳,时不时刺我们几句,谁心里不疙瘩啊。不过我兄弟现在好像已经放飞自我了,在朝中根本谁也不吝,有时候这性子上来了,拽都拽不住。
比如那总是打压我兄弟的宋国公萧瑀,有一次参加李世民的骑射运动会吧,他本来就不大擅长射箭,李世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非让他上马去射,所以说伴君如伴虎呢,明明之前要夺权的时候李世民还与他如胶似漆呢,当权了俩人关系就各种膈应。
这宋国公他射了十箭都射得乱七八糟。
本来这事儿也没什么,我们这些旁观者默默看着便好了,射得一般就不说话,射得好就呱唧呱唧鼓掌,这不是看皇家运动会的常识么。
哎,我兄弟他偏不。居然忽地出口成诗:
急风吹缓箭,弱手驭强弓。
欲高翻覆下,应西复更东。
十回俱著地,两手并擎空。
借问谁为此,多应是宋公。
他站起来还吟得摇头晃脑。
周围的大臣一开始都懵了,宋国公可是资历老得很,官职、地位也远在众人之上。尔后再品那诗,每一个人虽都不敢露笑,却在心里憋出内伤,这欧公的诗倒真的是太贴切。
只有那李世民听到了之后哈哈大笑,指着我兄弟道:“写下来,写下来,送给宋公!”我兄弟便立即挥毫,字还写得洒脱飘逸。
这萧瑀射完箭,脱去箭甲,下了马一瘸一拐的走回来,却见欧阳询双手献给他一张纸,一时不知何故,便拿起来看,顿时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尴尬无比。
李世民见他如此,又是一通笑,周围的群臣也附和着哈哈大笑。
我兄弟此时却已经默默回到自己席位坐好,深藏功与名。
我小声对他说你今天是干嘛,这么有怼人的兴致。他忍着笑在我身边轻声说,正好圣上和这萧瑀不对付,我赶紧反击他一下,若他俩关系又好了,就没复仇的机会了。
我忍不住冷笑了两声,说看不出啊,你平时不是品性高洁得很嘛,怎么不但记仇,还会找这种机会。
他答道,其实倒也不是等着什么机会,就是今天看他这表现,我觉得我这即兴诗太绝妙了,不吟出来真可惜了。
说到此处,我俩又相视一笑。
我们与李世民核心班底向来不对付,我这兄弟晚年又喜欢随性发挥。人嘛,说是“开玩笑开玩笑的”,实际上谁被言语攻击了能豁达大肚呢?反正我自己是觉得很难。
所以这事,很快就有了后续。
又是一次李世民的宴会之上,也许是喝多了酒吧,李世民忽然说,我们来作诗!但是我们不要做那种陈词滥调了!我们来做诗互相嘲讽怎么样啊!来来来,你们来!
大臣们也都被这李世民的“雅兴”弄得不知所措。
这种情况之下,长孙无忌一下子就蹦了出来,笑道:“陛下这提议甚好!臣就有个现成的!”
“快快说来!”李世民道。
这长孙无忌忽然指向我兄弟的方向,大声道:“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狲猴!”
众人哄堂大笑。
连我都有点憋不住,因为他说得还真是形象。当然,因为立场关系,我强忍住了笑,瞪着长孙无忌。
你们以为长孙无忌是即兴发挥?才不是呢,他脑子转得可快了,扫了一圈就知道拿“势单力薄”的我兄弟开涮是最安全的。
谁知,我兄弟倒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等众人都笑得差不多了,他气定神闲地念了一首诗,大声又怼了回去:“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
他这话一出,众人一琢磨便不敢笑了。因为大家都觉得好像有点过。
别说大家,就是我也觉得有点不太好。因为他不但骂了长孙无忌脖子短是个死胖子,还骂了他不学无术心眼坏,虽然事实也差不多吧,但是这样说李世民看重的人,那可真是太不识时务了。
长孙无忌僵在原地,面色及其难看,然后他就将头转向了李世民,像极了被欺负了的熊孩子要找人撑腰的那种表情。
李世民此时收了笑,对我兄弟说:“你这么说话,不怕皇后来找你麻烦吗?”
其实李世民这话听起来很怪,明明是自己听着不妥,却莫名其妙地cue长孙皇后。好像那意思是,不是我找你麻烦啊,是我怕我老婆找你麻烦。
这话从一个帝王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呢。再说人家长孙皇后可比你靠谱多了。
我猜李世民也是没想到我兄弟反应这么快,能完美“加倍奉还”。因此尴尬之中是骂也不好,护也不妥,只得说出此怪话。
我兄弟虽然不再搭茬,却故意转过脸去不看李世民,这已经是在逾越君臣之礼的临界线上了,好在情商比他高的人多了去了,立刻有大臣上来对李世民说了别的,转移了话题。
我兄弟这也算是头铁扫了李世民的兴,但是他成功地打断了李世民这小子荒唐的讽刺作诗大会,还是有不少朝臣觉得松了一口气的。
事后我也说我兄弟,你和长孙无忌一般见识干什么?他骂你是猴儿这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吗?
我兄弟看了我一眼,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就该让他骂?”
“不是那圣上说就是不按常理、互相嘲讽逗乐嘛?”我道。
“我就是不乐意被嘲讽。”我兄弟正言道:“所有提及我长相的,我都不会认为是逗乐。”
我脑海里忽然闪出了之前朝堂上渊哥见高丽使臣时候说过的话。不过我没忍心告诉他。
“而且,他嘲我,我再嘲他,这哪里不对?”我兄弟倒和我争辩起来。
“你和我较什么劲儿!”我愤愤道:“我不是为你好?咱就来说说这名声,名声!”
老了心脏不好,我喘了口气,才又道:“都说这欧虞是翰墨之冠,你去看看虞世南留给后世的是什么诗,多大的气魄,然后再看看你,这诗不是怼宋公就是怼国舅,刁钻刻薄,你想过你这名声往那搁了吗?”
这里我要科普一下,虞世南是有诗集的,流传最广的是一首五绝《蝉》,写得是真好。我兄弟之前我说过,他打小就是个“小诗渣”,知道作诗是短处么您老就别露怯了对吧,哎,他老了还就爱做这种怼人打油诗。另外他还写过一首五律叫《道失》,感怀陈朝灭亡的,写得也不咋样,不看也罢。
我兄弟听了“名声”二字居然还“嘿嘿”一笑,道:“我又不是什么人都怼,人生在世,不能总便宜了别人委屈了自己吧。名声这东西,老叟已经顾不上喽。”
“你也就是占了李世民这小子性子好,换做之前的皇帝,你怼一个试试。”我道。
“那是。谁让我运气好呢。”他笑道。
后来还有一件小事,那便是长孙皇后去世的时候国丧,所有大家都穿着素服致哀,可能是我这兄弟外貌比较黑瘦,穿上白色素衣就对比明显,那许敬宗向来是容易反应过度的,看到他这副样子,“噗”地一声,然后捂住嘴偷偷笑。
没想到我兄弟居然回过头来看着他,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许敬宗一时憋不住,“哈哈哈”地笑出了声。只这一下,大殿里所有的人都向他望去。而我兄弟早已恢复了哀悼的表情,低着头站在一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许敬宗便因为国丧不敬被贬。
我回头看史书上都记载是因为许敬宗看到了欧阳询的样貌丑陋才笑出了声,这想想也不符合常理,因为他们同朝为官几十年,几乎每日都在朝堂上见,又怎么可能会在丧礼上因为他的面孔哈哈大笑呢?不过,写史书的人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是我兄弟耍了一个“小手段”吧。所以说历史这个东西吧,看别人写的,那就看一看便算了,没必要当真。
当然了,所谓“天道好轮回”,他这在朝堂上放飞自我到处乱怼,而且他这怼法,充分融入了他深厚的“文学功底”,那可是又狠又贴切还押韵,实在是让人气得牙痒痒。得罪人太多。于是坊间忽然流传了一篇文章,叫做《补江总白猿传》。
我一开始看到这个名字,把我吓了一跳,怎么还有我爹的事儿呢?马上读完全篇,发现我爹只是在最后打了个酱油。
但是这篇文真的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它描述了我兄弟生父欧阳纥,在外征战的时候老婆被一个白猿怪掳走,他去杀白猿救老婆的故事。当然,重点就在,他救回来的老婆已经怀了白猿的崽儿,生下来的娃便是我兄弟。
等于直接恶毒攻击我兄弟的出身。中国的文化背景下,骂人什么才骂得算狠?你们想想那些熟悉的脏话就知道,骂人血统不纯、不是人呗。
我不知道我若不与我兄弟很熟,读完这篇文会有什么感受,也许还会觉得很有道理?因为我兄弟还的确有点像猿猴。而且这篇文字看着居然写得还挺有吸引力的,也就和现在的玄幻网文差不多吧。
我将文章扔给他看,本想告诉他,你这四处乱怼,别以为没报应。
他拿起来看得很认真,从头看到尾之后,抬头对我说:“这文章写得很好啊!”
“你什么意思?”我问他。
“字面意思。”他又看了看,道:“文字生动,剧情精彩,你看这句‘一夕皆周,未尝寐’,写得多好。”他说完便笑了起来。
“不是,我说你是老不正经了还是怎么地?”我骂道:“人家在恶毒地攻击你老人家啊。”
他翻着文章笑道:“哎,让人花这么多心思写了个这么好的文章流传坊间,也真是难得呀。这写得挺不容易的,我这老叟还真让他们费心了!”
“人家年纪大了都是尽量和气不结仇,怎么你老了反而四处乱怼呢,年轻时也没见你这样啊。”我问道。
他听到此处,缓缓站起来,将文章扔到一边,尔后背着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忽然道:“若我能魂穿年轻之时,必不会忍下那么多恶言与恶意。”
我看着他的背影,的确,他的处境和一般人很不相同,我们根本无法知道他在人生路上承受的非议与恶意,又如何能要求他宽容和气大度呢?
孔子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其实是一种简单坦诚的人生态度,但是一般人却总是在顾及面子、名声、人际关系、未来发展等各种因素,愁肠百转之后,还是最终自己吞下了恶意与苦涩。
我兄弟在这之前的人生亦是如此纠结,但是此时,我觉得他已经活得通透了,面对世上层出不穷的恶意,也许还真是,放松心态,“怼怼更健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