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这雨自打七天前的那场战斗结束起,就一直绵延到今天。从科学的角度解释,或许是硝烟中的细小颗粒给暖季郁积在山中的大量水气提供了凝结核,但从情感的角度来解释,却非常符合现在冬岭人的心境。
在新搭建起来的围墙和大门外,也就是当日被“莫洛托夫鸡尾酒”刷成了焦土的树林旧址上,如今已经平整出一大块的空地。而空地上,如同在雨中冒头的春笋一般,一个个崭新的墓堆布于其中。
如今这个世界已经不再相信天堂,所以也就不用在墓堆上立十字架。而这些用水泥封盖的墓堆,每个下面都躺着一副棺木。一共二十六个,十二个男的,十四个女的,而后者几乎都是在异人的偷袭中死去的。而在这里头,却有七个是奴隶,全是男的,全都牺牲在围墙和大门的攻防战中。
这一次的战斗,荒匪连同异人,一共歼敌一百四十六人,没有俘虏,也没有伤员,留下的全是死人。只有那个戴着贝雷帽的首领,在被罗兰和霍普两队人伏击的情况下,用手下做饵得以一人逃脱。不过听见过他的人说,这个荒匪是个新面孔,已经不是之前的绰号叫“鬣狗”的家伙了,看来之前的失败让荒匪内部有了一些变化。
无论从歼敌数,还是交换比,亦或是既定的目标而言,冬岭镇都获得了足以自豪的辉煌战绩。
但是,今天站在这一个个墓堆前的全体冬岭人,却没有一人是带着笑脸。
细碎的雨点打在艾郭的脸上,暖季回暖的气息轻柔地拍落在脸上,却难以抚平心头沉重的哀伤。
军人,或许是最不容易为死亡而触动的人,但却又是最容易为死亡而触动的人,前者对的是敌人,后者对的是战友。艾郭正对面的这个,是老阿杜的坟头。这个曾经放弃了自由人身份的老奴隶,如今终于如同任何一个体面的自由人一般,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棺材,一个属于自己的墓堆。这跟另外的六名死去的奴隶一样,也跟其他死去居民一样。
生而不平,死而均等......
就在艾郭在心头感慨的时候,默哀结束,除了几个死者的家属忍不住又开始抽泣起来之外,其他都低着头准备转身离开。
“各位请留步。”
站在最前排弗吉忽然开声,止住了众人的脚步并回过头来。
弗吉扯了扯胸前的马甲,最近天气转暖,他也终于换下了那件长年不变的深棕色皮衣。等到大家都又重新聚了上来,他才干咳了两声说道:
“最近大家都事忙,而且广场那边现在还没修复好,以这次的全镇大会就直接在这里开了吧。
这一次的战斗给很多家庭都带来了不幸,不少人的丈夫、妻子,或者是儿女都很不幸地离开了我们。譬如纳瓦斯家的,她家的男人和女儿都惨遭了杀害。这是一场悲剧......欸,欸,那个谁赶紧扶一下纳瓦斯,别让她倒下去。”
弗吉手忙脚乱地让人把悲痛得晕了过去的死者家属先背回镇上,有些窘迫地抓了抓脑后的马尾,也认识到自己实在不太适合做这种煽情的演讲,便干巴巴地继续起议题来,
“经过镇上理事会的一致决定,每个在这次战斗中死去的居民,家属都会获得五十个金盖的一次性补助,并且镇上会在新开荒的地里再分出一块来做补偿,同时在镇上这次出售烟草的分红里也会保留他的一份。总之,只要冬岭一天不倒,你们就一天也不会饿着!”
老镇长的话引来一片的掌声,几个刚才已经止住了泪水的家属又开始掉眼泪。
接着,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出来的塞纳抱出来了一个小箱子,弗吉和他点头示意过后,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远远地端着,用那老花眼一边看一边念出对于在这次战斗中表现勇敢者的名字。
看来这张名单一早就在理事会的闭门会议里达成一致了,除了功劳大小之外几乎人人有份,当然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大敌当前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被求生的浪潮席卷着抵抗。而且奖励方案简单粗暴又过瘾,没有红本本,没有军功章,就是最直接地——发钱。
像霍普、斯莫林这些在阻击和追击中都表现突出的居民,都领到了十来个不等的金盖,像马夏尔那小子乐得捧着一手的塑料盖子,眼睛都快眯得和咧开的嘴角对接上了。而其他人,也都按当时的贡献和受伤程度得到了与之相符的奖励。总体而言,这次的奖励方案大体而言来是公平、公正、公开的,即便有着个别人觉得不满,但在几乎所有人都支持的大势下也只得鼓掌赞同。
这一次的奖励之所以出手这么阔绰,几乎是“太公分猪肉,人人有份吃”,究其原因一方面的确是大家都出了力,而且现在镇里公账上由于烟草和电动车的收益颇丰,也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而另一方面则是战后急需一支强心针,把因哀伤而跌落的人心人气给激励起来,毕竟房被烧了,人被烧了,但家还在,生活还得继续。
所以,这箱子里的钱一发下去,之前在墓园里还死气沉沉的人们一下子全都欢腾起来,手上的金盖映衬着脸上的红光,犹如重生一般。
就在人们欢呼过后,又准备离开之际,弗吉又把众人给喊住了。
“在这里,我必须得提起这么一群人:当敌人打过来的时候,他们义无反顾地顶了上去;当敌人偷袭纵火的时候,他们义无反顾地赶了过去;当敌人逃跑撤退的时候,他们义无反顾地追了过去。我们在战斗,他们也在战斗;我们在流血,他们也在流血;我们在牺牲,他们也在牺牲!”
弗吉朝着人群中喊了一声,
“艾郭,过来。”
艾郭整了整衣领,大踏步上前。
弗吉从塞纳手里接过一把金盖,数也没数,直接拍到了艾郭手上: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艾郭还没说话,身后就响起了鼓掌的声音,不用回头都知道既有奴隶这边的,也有居民这边的,甚至马夏尔他们几个小子还吹起了口哨。
的确,这一次和荒匪的战斗,严苛点说几乎就是艾郭一个人的英雄独角戏。是他从商队那里获得情报,预先布置防御;也是他设下的陷阱把荒匪烧了个半死;又是他在荒匪破门后想到了利用电动车做伏击;还是他在异人背后偷袭时带队回援;最后仍是他一早留有后手在荒匪撤退时堵住了他们。
无论是什么样的赞誉和奖励,对于此时的艾郭,心里头明白的冬岭人都不会吝啬。
艾郭回头笑笑,朝众人挥挥手,却没有走下来,而是面朝塞纳问道:
“塞纳先生,我们的约定还有效吧?”
塞纳先是看了看一旁的弗吉,两人一副“早知道会这样”的表情,然后点点头:
“没错。你确定需要这么做吗?”
“当然。”
艾郭得到回答后,痛快地将手中的金盖扔回到钱箱里,
“我说过的,我会是冬岭的最后一个奴隶。”
听到这话,身后众人里一些脑筋转得快的人终于明白过来:艾郭这是要用自己的所得帮其他所有奴隶赎回自由!
很快地,这个消息就像今天的细雨砸在平静的水潭里一样,淅淅索索地在人群里泛起了一点一圈的涟漪。
弗吉看着转身回到奴隶群里的艾郭,暗自轻叹一声,接着念出了下一个名字:
“亨德森,过来。”
头上缠着纱布的亨德森咧嘴笑着上前,这伤痕是在和异人战斗时留下的,如果不是当时挡了一下,估计这光头要不保。
“来,拿好,这是属于你的奖励。”
弗吉把十个金盖拍在亨德森手上,勉励道。
亨德森大声地道了声谢谢,然后竟出人意料地直接转身,将金盖放到了塞纳面前:
“副镇长先生,请把我的一份也算上吧。”
塞纳有些吃惊地看了看眼前这大个子,又看了看弗吉,后者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这才接了过来,重新将金盖放回钱箱里。
“好了,下一个,比尔。”
“下一个,莱万特。”
“再下一个,孔蒂......”
在众人越发惊讶的眼神中,被点到名字的奴隶,像是事前早已越好的一般,大步上前领过奖金,然后转头便投回钱箱里。一个,一个,再接一个......
等弗吉念完了所有的名字,塞纳发现,奖励全都发放完毕,但手中的箱子却和原来一模一样地沉重,甚至一点都未曾减少。
就在弗吉打算发话结束了这场略显“尴尬”的表彰大会的时候,人群里却忽然走出一个人来。
“你那天救了我一命。”
斯莫林从居民群中走出来,一直到了亨德森的身边,然后伸出手来,
“谢谢你,兄弟。”
光头的大个子眼睛顿时红了,用力地握住斯莫林的手,使劲地晃。
斯莫林道完谢,却没有走回人群里,而是直接走上前去,从衣兜里掏出刚才领取的八个作为奖金的金盖,回头跟人群里的妻子再确认了下,然后轻松地投入到钱箱里:
“也算上我的一份吧。”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里又走出一个人,拍了拍比尔的肩头:
“多亏你及时救火,要不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妻子和女儿了,谢谢。”
还没等比尔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上前去,和斯莫林一样,把兜里的金盖投到了钱箱里:
“镇长,也算我一份。”
“还有我的一份。”
马夏尔跟妹妹点了点头,也走上前来。
“这是我的。”
霍普和罗兰也上来了。
“还有我的。”
“我也算上。”
“别忘了我的。”
“......”
人一个一个上来,金盖一个一个投进去,钱箱开始变得沉甸甸。居民群里人笑了,奴隶群里的人哭了。
弗吉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大笑了两声,掏空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把金盖也都投进了钱箱里。就连一向铁公鸡的塞纳,虽然脸色还是冷冷的,但也从裤兜里摸出了几个盖子放进去。
塑料盖掉落发出的“噼啪”声甚至盖过了周围越下越小的雨声,太阳也从灰蒙蒙的空中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罕见热闹的一幕。
稀薄的阳光罩在艾郭的脸上,却让全身心都开始滚烫:
从一开始自己为奴隶赎买自由,到奴隶为他们自己赎买自由,再到现在自由民们为奴隶们赎买自由!
这一刻起,这个世界的规则发生了变化。
冬岭,再无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