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色的夜晚,天空一遍繁星,如一片轻纱闪闪浮搁在半空,后花园的凉棚下坐着一男一女互靠着背看天空。
有片刻的安静过后,徐三晚忽然问道:“下午在地窖里听你说父母都过世了,家里没亲人了吗?”
“有个哥嫂,我没出外面读书之前就去了外面打工,后来听说是在黑河岭那边的煤矿给人挖煤,好多年见过了,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见到,见到也许都认不出来了。”林秋红有点哽咽。
“你想知道我后来的日子么?”林秋红接着说。
“你说吧,只要你不觉得是自捅伤口。”
“有人听我说起我的痛苦,我可能还会好受些。”林秋红语气有些缓和。“那年我在学校实在呆不住了,拖了学校的学费,欠了同学的钱又还不上,学校开了个介绍信让我去一家印染厂打工,可那地方的工实在太脏太累,我以为可以自己找份好点的工作,就一个人到处去寻。”
“那两天我白天在街上到处问工,第一晚我宿在一家基督教堂的门檐下,一个守夜的修女见我衣着单薄,那时已经秋末临冬,她让我进教堂的椅子上睡,天亮后就离开,第二晚我回到教堂的门口,呆了好久,没见到那修女,却见到一个从里面祷告出来的女人。”
“这女人衣着很贵气,还电着时髦的头发,她见到我时本来很漠视的,走过去了又回头打量我,和我交谈了一阵,她说不如跟她走吧,她开有一家上流社会的歌舞厅,说我的身子骨可以跳舞,那里每晚很多公子哥儿,没准还能撞着个有钱哥儿嫁了,往后就不用忧愁了。”
“现在想想我那时要不是虚荣心作祟,对工作又嫌苦怨累,往后的经历就不会遭那么多痛那么多罪,我就跟那女人过了一天虚荣的生活,她把我打扮得体,在舞会的社交场合露脸之后那一晚把我安排在一幢小楼的一个房间,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那一晚我在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中入睡,那知道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个做祷告的女人我以为是神指引给我的幸福,那知道她是个向神要庇佑的魔鬼,那一夜我被痛醒,发现自己四肢被绑在床上,一个男人。。,”
秋红黯然神伤的说到这里,有些失声却听到身后响起打呼噜的声音,听着悲惨故事的人竟然睡着了,他的身体沉在她的背上。
“既然你不想知道我的经历,那我就不说了。”秋红将这个生命中偶然遇上的率真人护住,蹲下身子将他搭到背上吃力的背起来。“来,回你的房里去睡。”
这夜晚这女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帮身边的人宽衣躺下,自己也和衣躺在他的床上,黑暗中她不敢点着亮儿,却好像看到自己的笑容是那么温暖。
但夜是有些闷热的,她不时用扇子为他扇风,却不敢扇自己一下,怕扰乱这夜晚的处境,她是那么温柔那么想往,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忘掉了过去同样境遇下的丑恶。
徐三晚坐在中午的太阳底下的巷子拐角一个凉茶摊子边的板凳上,一手端着碗茶水,一手拿着个葱油饼,无所事事的看向巷子和巷口出去的街道上。
一个打着伞,穿着连衣长裙,身材苗条,头发用一朵红花发扎束着长发的少妇,踩着高跟鞋从他身边经过,他不由多看一眼,目光停留在那朵扎发的纱质红花上。
那朵红花衬着一头黑发和一张黄白的脸,真是太点缀了,多年以后他从一个女人剃光了头发的头上,竟想起这一头的黑发和这鲜红的发扎。
“阿姐。”徐三晚不由站起来。“过来喝碗茶,日头晒着呢,你要去那儿?”
那女子转身看一眼这个穿着开襟长袍,头发上扣着副墨镜的小青年,看他脸相率真,不像流氓打手,却又这么不正经,也只得厌恶瞪了一眼,抛下一句,白痴,快步从转角消失。
要是平日,三晚哥儿指不定会跟上去纠缠,但今儿个有要事在身,这下下意识的看向巷子口斜对面那家能见得到的酒栈。
他要盯着从酒栈进出的可疑的人的特别之处,最重要的是发现酒栈的老板要出门去,他就得尾随。
刘广来从徐三晚的家里离开之前跟他说过很多话,其中就有说过这家叫桑叶酒栈的老板是个潜伏下来的日本间谍,从他的活动轨迹来看,他好像要把徐家湾镇的底细摸个清楚,好为将来日军的占领驻防甚至殖民做计划。
刘广来交待三晚这几天务必记清楚这个人的去向出入时间,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就是要这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三少爷,你说你用得着这么拼么?”打扮成卖凉茶的水叔伸手往脸上抹把汗,抬头看看天,埋怨道:“不就是盯个人么,大中午日头有多毒,还不让歇下。”
“咱们可在办着大事情呢!”三晚头也不回。“这么刺激的事我可是头一回碰上,不把人盯出点底细来,跟我姐那边能有交待么。”
“盯的什么人啊这么重要?我可是陪你一个晌午了,老爷那边不知有没差我事的,要是唤不着我,回去我准得挨骂。”
三晚没跟水叔说他盯的目标是个什么人,这也是要他办事的人交待他不许对别人说的。
他在这里盯了三天,可就没见桑叶酒栈的老板出过门,说起那个人他还是见过的,早几年还时有上他家作客,总是那么一脸和气,人中处一小撮胡子,嘴巴笑起来不露齿的,个子不高,身材稍胖,可这几天就是寻不着他影子,该不会是乔装打扮出的门吧?
正寻思着,忽见酒栈门里处走出一个戴着宽边斗笠,肩头用条扁担挑着个渔篓的渔人,向着街上走去。
他知道酒栈有人送渔货上门是正常的,再说这酒栈也没后门,谁进出都要经过这道门。
他正疑虑着,却发现那渔夫的衣服都是干净的,这么大的日头天按理说挑着渔货走来不可能衣服没有汗湿肩背。
再仔细看发现那渔人脚上穿着双木趿,一双脚踝白净光洁那像个打渔人的样子。
“水叔,你可以收摊回家了,我去一趟再转回去。”徐三晚说着走到街上的骑楼下向着渔夫跟去。
“三少爷小心!”水叔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无奈叹了口气。
街道两边的民居商舍都是一字排开长长伸展过去,无一例外的有骑楼,徐家湾镇得益于清末民初的开埠通江达海,商贸往来发展出现不少鱼龙混杂的人物,一时间建屋造楼形成一两条有规模的街道,建筑造形大都跟风显派,也就形成了街道两边长长的骑楼。
此刻天日正热,道路上除了赶马拉车的,行走的人为数不多,能躲进骑楼下走的都在骑楼里了。
三晚就隔着那么三四个房屋的距离跟着那个只管低头赶路的渔夫,他们之间总隔着一些行走的身影,或是骑楼下摆摊做营生的人,以致那人偶尔回头望一眼也没有发现身后有可疑的人跟随他。
三五个骑着马的守备军丘八趾高气扬经过硬泥路面的街道,扬起一缕缕烟尘掩过骑楼下卖炸粉薯炸圆子或卖糖水的摊子,招起一阵谩骂和诅咒。
烟尘掩过,那风尘女子站在一根柱子旁,向着对面骑楼里的人望,眼神里好像充满期待,自从上次偶然的相遇,她灰蒙的人生如同照进一道光亮,是那么让她不舍,以致她在这街上顾盼流连,希望见到那道光亮再次映来。
忽然间,对面骑楼里人丛中出现一个身影映入她的视野,她仔细一看,内心抑不住欢喜,一声唤叫禁不住冲口而出,可是声音带着卑怯,经不起距离的打击,那人只顾往前走着。
“哎。”只顾往前盯哨着往前走的徐家三少,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拍了一肩头,紧张之下立马站住转过头来。
“上那儿去呢,叫你都没听见。”林秋红有点兴奋又点羞怯,她好不容易遇上,又怎么肯错过。
“原来是你,吓我一跳,我有紧要事呢,不能和你说话了。”徐三晚说着转头去注意去看那渔人转身没入一条房屋之间的巷子,他立马拔腿追去,抛下一句:“改天找你。”
秋红顿在原地,顿觉失落,茫然。
可三少爷走过几步,像是想到什么停了下,转过来拉过秋红的手道:“你跟我一起,我觉得这样或者更好。”
转入巷子追上那个渔人的身影,看着他往下面的海岸走去,三晚才放慢脚步松开秋红的手,对她说:“我要跟着前面那个人,看他去了那儿干了什么,我觉得我们扮成一对遛达的情人,就算人发现我们在后面也不容易起疑心的。”
秋红不知是一路小跑让脸上泛起潮红,还是她听了这句话一下脸上觉得烫热,这种情愫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不由得只顾痴傻的看着眼前的人。
那渔人走过一处海边的码头,从码头的石级下到沙滩,沿着滩涂走向不远处海边停在浅滩上的数张木艇船,这其间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方向,发现一男一女的年轻人出现在码头上,在他转过身的一瞬间,男的挽着女的肩膀一起往另一个方向看去,他不由得警惕了一下。
当渔人越发走近那几张木船时,他再次转身回望,看见那两个人坐在了他走过的码头石级上抱在一起,像在恋爱的样子,一时的疑心还让他只顾盯着看。
“那家伙看着咱呢,要装得更像更自然。”三少爷抱着身体僵硬却发烫的女子,这感觉好像不对劲?一下子又不明白是什么心情?看着她脸上一遍潮红是那么纯朴,不由得张嘴去吻住的嘴,那种荡过心肺的颤震使他由不得的吸吮。
待他抬起头去看,发现那渔人正蹬上一张装有柴油机和小船仓的木艇船,那船发动起来向海上驶去,他很意外那些木船间竟有一张机船,要知道当时小机船并不多见,大都是挂帆木船,能用得上这种柴油机船的非同一般,说明那个渔夫就是个幌子。
三少爷还只顾望着机船驶去,身边还靠着他臂膀的女子还一脸迷幻,虚弱。
驶出海面的机船上低矮的船舱里展开一个窗洞,里面坐着的两人也在看着码头级上坐着的人,其中一个原本呆在船上的男人,用日语对那个渔夫打扮的人说:“村中,你可能被人盯上了,我远远望见你从小巷口走向码头,就见那两人从后面跟出来,尾随你的方向,下次可要小心了。”
这时“渔夫”已解掉头上的笠帽,用手痒着脸上的假胡子,瞪着那个转向别处看的小子说:“这小子戴着墨镜,但身形和约模的样子我还记得住,下次出来引着他,定找个偏处了结他。”
“是时候加快制定作战方案了。”另一个男人瞪着岸上的连遍的房屋和近处的码头渔港。“这里的战争很快就会来,从这里増兵能快速进入华东腹地,快速占领这里是战略重点。”
这个日本男人叫做三斩藤枝,是专为日军开辟徐家湾这个登陆口岸的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