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八奶奶大闹宗祠,我爷让我来请你去祠堂议事。”一小男孩来说。
梁老塆中间门楼有六层房,最后一层九间正屋,是梁家铭爷奶生前所住。二位老人死后,那个院落就作为宗祠。户族间有什么大事,梁家的男人们就到那里商量处理。
这次一连发生了这么多事,梁家铭没少被叫到那里去接受族人的指责。他心有亏欠,每次进了宗祠都是不停地赔不是,任由他们发落。
梁家铭老远就听到哭声,他心情沉重,随那小孩走进宗祠,只见老八无头尸横躺在大堂正中。八弟妹披头散发,淘嚎大哭。周围几个老头默然无语。
就连三叔老人家也来了,他坐在大堂正中。这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也是臣字辈唯一健在的。他今天亲自出马,可见事态严重到什么地步。
“王大姐,莫哭了,起来,家铭来了,有话咱们好好说。”这里的习俗,长辈叫侄儿媳妇不呼其名,只叫姓和大姐。
那女人起来一把揪住梁家铭,哭道:“梁家铭,你还我的家邦来。”
家铭一辈兄弟十人。老太爷读书中了进士,出仕为官,给十个孙子起名为承业铭世昌,文章邦国光。起名字很有讲究,大户人家的孩子多,事先又不知生几个,多人字相连有意义,还需随时能添人加字。八阎王排行老八,叫梁家邦。
梁家铭“扑通”一声跪在梁家邦半截尸体前痛哭道:“老八,你死得好惨啊!你是替我死的呀。老天爷,你要是有眼,就一道雷劈死我,还我八弟活啊!”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梁家铭扶起来,只听到梁王氏仍在大闹:“家邦哟!就你傻,为了梁老塆,你都快五十的人,还整天骑着马巡山、巡田、巡庄稼,梁老塆不管大事小事,刀山是你上,火海由你钻,天大灾难,你一人扛,你为梁老塆出尽了力,流干了汗,到后来连命都搭进去了。你逞个么能啊!死了连个全尸都没落下。你一生为梁老塆拼命,从不敛财持家,到如今看人家都家缠万贯,你有什么呢?如今到好,你这死鬼走了,留下我这孤儿寡母喝西北风啊?我的命好苦哇!”
众老人刚扶起梁家铭,见梁王氏哭天喊地,又都来扶她。梁王氏见有人来扶,闹得更凶了:“你们不要管我,让我陪着家邦去吧!反正他走了,我也活不下去。我死后,你们看着办吧!扔到山沟里喂狼喂狗好了,省得你们操心。”她是个女人,这一闹大伯子们不好动手,两个小叔子又扶不动她。
老“天牌”发话了:“王大姐,这是么话!户族里绝不会撒手不管,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我们都在这里为你做主呢!你老是哭这还咋商量?”
永富的儿子跑来喊梁家铭:“爷,不好了,我奶非要去庙里还愿,从廊檐台阶上一头栽下,头磕破了,流了好多血。”
“三叔,你们咋处理,我都认了,我先回去看一下。”梁家铭起身要走。
“就你家的人命贵?我家邦的命就那么贱?不值钱是不?你要是敢走,我背着家邦去你家,我一头撞死在你的堂屋里。”梁王氏不放梁家铭。梁家铭走不脱,只好留在那里,他的心里惦记着老伴。族里的人说啥他都同意。好不容易让梁王氏满意了。他回到家,老伴已咽气了。
安葬完老伴,梁家铭一门一贫如洗了,梁王氏非要给家邦铸个金身,家铭实在拿不出,后来改为银身,折价两万大洋。家铭给了现大洋一万,田五十石,价值一万。一座山也卖掉,用作安葬费。梁老塆名下的房屋也归了户族。
族人认为这些事都因梁先生而起,他这一门人不宜再住在梁老塆。梁家铭只好领着梁永富、永贵两个小家搬到周党街永富的店铺里。这时已到腊月,红军撤走了,没过几天,国民党又打来了。
国民党军要搜捕梁家铭一家。梁老塆以梁先生一家被赶出梁老塆为由加以拒绝。国民党调兵攻打了三天,未克,撤退了。梁家铭在周党也住不下去。永富、永贵都投奔妻子娘家去了。梁家铭不愿寄人篱下,过年的这天他一个人去省城找孙子去。
梁家铭找到梁先生原来的住处,那处房子早已转手。他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儿媳在省城二中当老师。
他问清路后,独自去寻,转过一个街口,只见前面学校大门外围观了许多人。突然传来几声鸣笛声,一辆汽车从学校里飞快跑出,车上一女人被五花大绑地捆着,那模样,倒和自己正在找的儿媳很相似。
梁家铭心一紧,追上前跑了几步,就听到围观的人说:“这江老师看似文质彬彬的,谁能想到她会是土匪头子的老婆呢?”
“你不知道,她丈夫可不是土匪,原来还是个大学教授。只是后来当了共产党,年前他带着共产党,组织燕山县起义,杀了县党部主任,还赶跑了县长。”
“燕山起义不是她丈夫领导的,我知道,是一个姓周的和姓李的领导的。”
“她丈夫姓梁,我听说姓周和姓李的还得听她丈夫的。”
“要不是她丈夫领导的,那些人咋会抓她?”
“听说江老师的儿子正好不在家,现在警察还在找他呢?”
梁家铭听到这里,心里一慌,便追上前去问:“请问先生,你晓得江老师的儿子去哪了?”
那些闲聊的人闻声回头,看了梁家铭一眼,又都连连躲开了。
梁家铭见这里问不出什么,便想:我得赶在警察前头找到孙子,绝不能让他落到警察手里,他还只是个囝,找到他再想法救儿媳。
梁家铭带的钱不多,他一天只买三个馒头吃。白天他在街上转,夜晚他溜回二中,在大门口躺下。寒冷的冬天对这从未吃个苦的老人来说显得更加残酷。
梁家铭和衣躺在大街上,一心只想等到孙子梁齐生。这天晚上,他迷迷糊糊地见到齐生正走进校门,忙跳起来激动地喊:“齐生,我终于等到你了。”
那是个学生,年岁和梁齐生差不多大,被他吓了一跳,忙回避道:“你认错人了!”
“啊?你不是齐生?那我的齐生呢?”梁家铭失望了,叨念着转身,正要原地躺下,却被那学生拉住了。
那学生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梁齐生的什么人?”
“我找梁齐生,我是他爷。”
“原来是梁爷爷啊,我是齐生的同学,叫王木田。我也是来找齐生的,你找他怎么不到他家去呢?”王木田疑惑地问。
王木田既是梁齐生的同学,也是江老师的学生。大半夜的,他是来学校给江老师拜年的,他还不知道江老师今天出事了。
梁家铭茫然地说:“他妈被抓了,他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都找了两天了,也没见到人。”
“江老师竟然被抓了?为什么啊?是不是为梁伯伯的事啊?”王木田大惊失色,想了想,又说,“梁爷爷,这里不是说话处,你年龄这么大了,先到我家去吧。”
王木田拉着梁家铭去他家,这样梁家铭再也不至于夜宿在街头了。二人约定,分头去找梁齐生。
梁家铭这段时间显得无比苍老,心里又急又恨又痛,吃不好睡不好,神志不清。这天傍晚,他往王木田家走,突然看到对面走过一个酷似齐生的少年,便大喊:“齐生,等等我,我可找到你了。”说完就跑过马路。
人说慌不择路,梁家铭直往对面跑,也没看清,一辆汽车飞驰而来,梁家铭瞬间被撞飞了。
王木田也没找到齐生,正往家走,忽听到有人喊齐生,他四周察看,没见齐生,却见梁爷爷被汽车撞倒了。
他赶忙跑进去,看到老人头被撞破,倒在地上,见了王木田,只喃喃说了一句:“齐生……我找到齐生了……”然后头一歪,死了。
那辆车是警察局长的,他下班回家,不想撞死了人。他的司机下来看了一眼,见老人衣服脏乱,形容狼狈,便骂道:“找死的叫化子,找死也不看清路。”
胖局长在车里问:“咋样啊?”
司机骂道:“死了,真悔气,碰到个找死的。”
局长说:“给他一个大洋,拿去葬了,我们走。”司机扔下了一个大洋,转身开着车,鸣着警笛走了。
王木田无可奈何,找几个同学凑了钱,将梁家铭草草安葬了。
齐生去了哪里呢?原来齐生那天到另一位姓张的老师家拜年,正好没在家。
张老师是江老师的同事,自己有房子,没住在学校。张老师得到消息后,便把齐生蔵在自己的家里,不让他出来,这才让齐生逃过一劫。为了梁齐生的安全,许多人来他家问过,他都说不知道,没见过齐生。而他自己则四处奔走,设法营救江老师。
可他也只是个中学老师,人微言轻,够不着大人物,也没起多大的作用,连江老师的面都没见到。后来他听人传言:警察说只要江老师发表声明,与梁先生离婚,承认梁先生是土匪,便可放她出狱。
但是江老师不同意。
三个月后,她被国民党警察枪毙在黄河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