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二月份的戈壁上寒风刺骨,天气阴沉。梁戎一身破羊皮袄裹得严严实实,双手紧捏着破布背袋。腰上绑着麻绳,前后都牵着同样装束的男人,男人们背上麻袋里装着大约四十斤的粮食。
这一行人三百来号人自打玉门关出来已经是第八天。三百人中五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百五十女子和一百男丁。五十多条骆驼和五十多匹战马。眼下有三天就能到达柳中城。
士兵外边穿着铁甲,铁甲边角露出羊绒。战刀,弩机一应俱全。每个人都牵着战马或者骆驼,拉着货物。队伍连日奔走,每个人脸上写满了坚毅的沧桑,一个个都晒得黝黑。不管是士兵还是屯垦的农民都很难从面容上分辨身份。
这队屯田部队里绝大多数是囚犯。其中一百五十左右的女子和一百左右的男丁。女人每人背负二十斤种子,小孩五斤,男人四十斤。每人都有定量的背负要求。
不管男丁还是女人,不管士兵还是屯田的囚犯,都腰上绑着麻绳。与其说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更多是为了防止天灾,不让任何一个人跟丢落下。这一望无际的戈壁即使松绑也跑不出去多远,跑了也只有死路一条。
梁戎脸颊消瘦,嘴唇干裂,披头散发宛如路边乞丐。大半年的囚徒生活已经让他习惯了与身上臭气跳蚤和平共处。
前面女人队伍中有自己的姐姐梁冰——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脸颊已开裂,和普通农家女已经没什么两样。唯一区别就是那双大眼睛写满了让人怜惜的故事。眉头紧锁,好似怨恨着周遭的一切事物。
妹妹梁炎六岁,稚嫩的小脸蛋除了干燥一直泛起一抹微红,稚嫩可爱,不管谁见了都想抱一下,亲一口。外加上自己的老管家谢叔——六十好几两鬓斑白的老头。
一大家子六百号人就剩这四个了,去年春天梁家被抄家,一家人损失殆尽,死的死,跑的跑,十几个兄弟姐妹们就剩下三被逮到了这戈壁戍边屯田。
经过大半年的路艰难徒步,眼下还需半个月才能到达金蒲城。正值冬季,隔壁上的刺骨寒冷让这群中原来的汉人难以忍受。同行的小兵小八和梁戎要好,一路上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有说不完的话。按小八口述,金蒲城乃至整个西域遍地绵羊,有吃不完的粮食,吃不完的香甜水果。说得如此让人神往,可眼下无尽的戈壁,让梁戎心生疑惑。
小八比自己还小一岁,十四岁。来了西域五年了,父母双亡,有个干爹就是这次物资军队队长——景八爷。干爹给他取了名字——景程八,脖子袖口内就缝着自己的名字。这一路上多亏了小八和他爹的照顾,让十七岁的姐姐和六岁的妹妹一路平安。
时不时垫脚能看到自己妹妹骑在骆驼上包的像一个肉丸,形成第三个驼峰,每过一段时间就往前边看看,确定妹妹在那才心安。
谢叔离自己有一段距离,年迈的谢叔今年有六十五岁了,两鬓斑白,用粗麻布裹着头,蹒跚的前行着。时不时还会转过头看看后面的梁戎。谢叔一辈子没有子嗣,老伴半年前也在戍边的路上因病去世。现在就唯一一个挂念梁家的独苗梁戎,家里出事那天晚上,老爷亲自交代,要像保护自己儿子一样保护少爷。
冬日戈壁滩刮着刺骨的寒风,扬起一阵阵的风沙,肉眼只能看个几米远。谢叔佝偻的身躯坚定的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其实老早就不想活了,为了少爷吊着最后一口气在这茫茫隔壁苦撑着。
队伍最前面是队长景八,牵着一匹骆驼和一只他自己的战马,一张大饼脸,眯缝着眼,满嘴胡茬,一身貔裘大衣包裹严实,俨然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平日里满脸笑意的他,脸上被这刺骨的风沙给刮得生疼。“八爷爷,好冷啊!”他身后骆驼背上的小梁炎两眼委屈得看着他。“来,我的小乖乖,爷爷给你围上。”说着脱下了自己的羊皮袄又帮梁冰围上了一圈。“八叔,你自己不冷啊?”梁冰边上同情的看着这边。“没事,我还有一件皮甲在骆驼行囊里。”说着就取出来给自己套上。“看,这样不就好了,爷爷不怕冷,习惯了。爷爷可是西域人。”说着单手捋了捋嘴下的胡茬子。
梁冰继续问道:“以往也这么大风,这么冷嘛?”梁冰的声音里夹杂着戈壁黄沙的枯燥。“没有,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风沙,也不知道这天姥爷是怎么了,可能没给他老人家上香火,发脾气了!”说完咯吱咯吱看着小梁炎笑了。景八爷小声嘀咕着“莫非今年有大事发生?”梁冰说:“您说的是打仗?去年不是刚平息西域这边吗?”景八回答道:“不好说,这西域别的都好,就是不太平。”说完用手拍了拍旁边梁炎坐着的骆驼开始继续往前走着。
景八打心眼里喜欢这姐妹两,两个女娃一看就是官宦人家,一路跟来这西域受苦,虽然晒黑,饱经风霜,面容变憔悴,这三兄妹和边上人一对比就看出不一样。心里琢么着到了金蒲城,把这姐姐弄作自己儿媳妇,老了也有个盼头,于是平日里对这两姐妹倍加照顾。
眼下这风沙越来越大,浓见度越来越低,估计很难到达下一个预定的休息点了。这种戈壁里迷失方向是最致命的,自己一个人死不要紧,别拉着这三百来号人。于是决定停下修整,等着风沙停了再上路。
“老五,传命下去,各队原地修整,检查好物资和绳索。女娃这边都绑起来连在一起,别走丢了。”
“是,八爷。”于是转身朝后走去扯着嗓子喊起来“大家把骆驼和马围在外围,原地修整!女队吧各自绳索都连起来!”霎时间大家都行动起来,绑的绑绳索,拉的拉骆驼,一字排成一个大椭圆形。
“少爷,少爷,我这还有点炒麦子,昨天吃剩下来的。”谢叔凑到梁戎跟前,呼着热气,打着冷战,双手捧着麦粒递过来。梁戎正要伸手去接,中间的一个中年农民嘲讽道“都到什么时候,还想着你家少爷,自己能不能活着到金蒲城还是个问题。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来了西域你不是奴仆了!”说完瞪了一眼梁戎。
梁戎缩回手,对着谢叔说:“谢叔我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到晚饭时间了,没事!”
“给我起开,什么玩意!就你话多!”骂咧着推搡着那个农民,要他让道。农民极不情愿骂咧着还是让了道,毕竟别人自己的事。梁戎还是哆嗦着接过来一半:“谢叔,这些够了,剩下的你吃。”
这个中年农民叫陈磊,听前面的刘伯说,去年给庄上有钱人家割麦子,谁想自己妻子被地主家少爷凌辱了,妻子羞愤自杀。自己一气之下半夜溜进地主家把地主家儿子,连同地主儿媳一起杀掉了,现在被判到这西域来戍边屯田永世不准返回祖籍。还有一个十岁女儿和老母亲也带过来了在前面的队伍里。对有钱人家充满恨意,特别是梁戎这种白净的公子哥。
平日里,梁戎尽量避免和他视线对碰,但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不是好意的眼神瞄着自己。现在自己被分到他盘边还用绳子连在一起,不撞见是不可能了。
由于陈磊身材高大强壮,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前面就是梁戎,再前面就是刘伯。
这时候前面官兵走来,“大伙快点把绳子绑紧,风沙快要来了!快点!”前面刘伯抖索着用自己苍老的手系着麻绳,一阵大风吹来,刘伯应声倒地,紧接着风沙越来越大,大家仅能掩面趴在地上才不被风沙吹走,静静的忍受这冰冷寒风肆虐。
不知道等多久,外面安静下来。梁戎拨开盖身上的麻布,灰尘撒得全身都是,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满天繁星,如此深邃空洞,像要把整个人吞噬。
缓过神来,立马拉起了自己手上的麻绳,还好还在,虚惊一场:“刘伯,快醒醒!快醒醒!”摸着绳子走过去,却被后面的绳子扯住无法往前。
“干什么,是要准备动身了吗,这乌漆麻黑的。”陈磊不耐烦的喊了句。听到陈磊声音,增加了几分激动欣喜。
还好大家还在,于是喊起来:“谢叔!你在哪!谢叔!”无人回应,“谢叔,在吗!听到答应一声!”依然没有回答。越喊越急,生怕谢叔出了什么事。
喊着喊着就差哭出声来。这是陈磊从后边摸过来,“别喊了,不怕招来鬼嘛?”于是两人顺着梁戎的绳子向前抹去,终于摸到了老伯,可摸半天没反应,等陈磊摸到老伯的鼻息是,转头对梁戎说:“刘伯已经走了,没气了。”
听到这梁戎猛地一个踉跄,差点往后摔倒,他不是没见过死人,这一路上经常见路边白骨,可这漆黑冰冷刺骨的戈壁滩上,莫名一股忌惮涌上心头。
陈磊摸着刘伯手上的线,发现前面断了链接,再也没有东西了。
莫名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在不敢往前走了,“小子,过来,靠过来一点。”惊魂未定的梁戎慢慢摸索过去,“一个不幸的消息,他们怕是都走了。”听到这句话梁戎开始抽泣起来,接着放声大哭的叫喊起来:“谢叔,你在哪?快回来!”一遍又一遍对着天空喊着“谢叔,你们在哪……?”
大部队这边傍晚风沙小一点就继续开拔了,大家绳子都在一起的,相互牵扯着在风沙中继续行走。
终于走到天黑,视野间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于是景八通知大家停下来修整,今天路上耽搁了许久,就赶了夜路,黑夜中多赶了一段路。
老五按照惯例开始清点人数,各小队开始清点。突然最后一队报上来少了三人,景八赶了过去,大伙齐齐得望向队伍的后边。
谢叔,扒开众多人一边喊着“少爷,少爷,你在哪?”老五赶紧点起一个火把前去查看:“八爷,很后面这三人绳子没绑紧,丢了。李队这是哪三个?”李队脸露惊骇之情。
“报告大人,后面三是刘伯,梁戎,陈磊。”听到这话,谢叔差点晕死过去。
突然诈尸一样矗立起来喊到:“我的少爷啊,你去哪里了?李杂种,卧槽你祖宗,我怎么和你说的,帮我看着少爷,人没了我也不要活了!啊啊啊……”
“我要去找少爷,谁也别拦我!我操你们祖宗!”说着要冲出人群,往戈壁里面走。
这时敢来的梁炎梁冰姐妹两也哭着走过来,想拉扯着谢叔,可谢叔现在和疯了一样,就是往外冲,大伙你一把手我一把手把他拉回来,阻止他的疯癫行径。
最终景八无奈只能让老五把谢叔用麻绳绑在一匹骆驼身上,这一晚他嚎哭了一整晚,最后一句也吼不出来了,只剩喘着粗气。两姐妹也扒拉着眼泪在谢叔旁边照顾着他。另外陈磊的女儿和老娘也在边上嚎哭了一整晚,注定这个戈壁的夜晚不平静。
梁戎和陈磊这边相互靠着,漆黑的夜里,梁戎也实在没力气喊了,只能望着深邃的星空发着呆。这一夜两个人一夜未眠。
恐惧和惆怅充斥着内心,加上这种冰冷,让人可能一睡就醒不过来了。相互间提醒着对方别睡,最后实在太冷,只能剥去刘伯僵硬的尸体的衣服,两人才勉强能防御戈壁刺骨的寒冷。
天空终于微亮,陈磊这时起身到处找东西,梁戎则望着远方发呆。
陈磊运气甚好,找到一个大部队遗落的牛皮水壶,里面还有大半壶水,另外刘伯身上还有二十斤种子和他身上的一个吃饭的陶碗。身在戈壁,工具最为重要吃饭的家伙尤为重要。
加上自己身上的四十斤和梁戎身上的二十斤,足足有八十斤,粮食不缺,就是没火不好做饭。
收拾好后,喊梁戎一起吧刘伯用戈壁上的碎石埋了起来。在坟墓前撒了一大把麦粒以表示告慰。
刘伯是陈磊唯一的老乡了,平时虽不怎么来往,毕竟老乡一场,时常会相互照应一下,刘伯是孤寡老人,儿子前几年当兵变成逃兵被抓了,连累了自己,也是个可怜人。
整理好后开始出发,梁戎已经没力气哭了,哭累了,得留点力气继续往前走。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根据太阳升起的方位判断了大致前进的方向,往西北走就对了。
梁冰和梁炎这边正在苦苦哀求景八爷今天在这等等,可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今天天气好,好天气不等人大伙只能一起赶路。
谢叔则掩饰不住内心的悲痛瘫坐在骆驼上跟大伙一起前进着。眼神空洞迷离,没有任何神采。
景八队长慢悠悠凑到谢叔跟前说:“女娃也是娃啊,你看这两女娃多讨人喜欢,”谢叔没有吭声,依然趴在骆驼上,早饭也没有吃任何东西。
“要不这样,我让我家小八叫你干爹,给你当儿子,这总可以吧。”说话间揪出来小八,露出谄媚的笑。
小八也心里难过,自己的好朋友就这样走丢。看了看身边的梁炎梁冰,心里默默发誓,就算付出生命代价也要保护好她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