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之后,温翁面对面着眼打量。湛皎又经过斋戒沐浴,细细梳洗,体洁衣香,服色鲜明。温翁见他是肌肤光滑,面目清丽,丝发严整,一双眼神深邃不知底,剔透又如稀世明珠。
不禁脱口赞叹道:“湛皎啊湛皎,碧海青天,果然起的好名字!观碧海取姓,引月作名,湛如海,皎如月,果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亏你师父在东海海边捡到你,不然哪来这极好的名字。”
湛皎见温翁对自己不吝溢美之辞,反备受煎熬,痛心疾首。只得低下头,强忍着五内翻涌,向温翁分说明白。
“我湛皎枉承世伯厚爱,实实惶恐,愧不能当。如今不该再隐瞒着世伯了,说出来又不胜悔恨羞愧之至。
“晚辈我曾经犯下大错,十三年前已被蜀山派逐出门墙,游荡于世,宛如孤魂野鬼。师父和一众同门,都因为我的缘故,无颜待在蜀山,早已离散,不知去向。而晚辈我本是被放逐在河西,今犯大不韪,现身于世,又生出许多事端,目下太行山以东有一众侠士,联手到处追截于我。所以晚辈未能事先通信,便贸然来访,实在带累世伯了。恐怕世伯不知细情,所以具陈,不敢隐瞒。”
诉说起来不啻是字字血泪,言语能说出口,血泪却是一滴滴向心流淌。说到最后,已有些胸口发堵,头晕眼花,感觉天倾地陷。
温翁坐于上首,却淡淡一笑道:“呵,你师父知机道人大悟之前,于义理上就有些非常之论。你少年心性,憋在宗门里头,做出些许离经叛道之举,虽是情理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又道:“既来之则安之。我非但不畏你来带累,我反而嫌世侄你来得太晚了。若止是如此,倒不足为虑。世侄先在我这里安心住下便是。就算蜀山派投帖传旨,大动干戈而来,指名道姓为难你,我也有一番说辞替你转圜。但不知你来到太行以东,可还有别的什么缘由?”
湛皎一直低着头,不敢对视温翁。
自己孤身回到中原,从现身华山开始,潼关以西,太行以东,几乎人人喊打,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对众说自己一句好话。如今在蓬莱派长老温翁面前,具陈己罪,温翁竟然毫不介意,大包大揽,依然没有一丝顾忌。
湛皎不敢置信,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温翁把自己刚刚的话给听错了?头晕之感顿消,抬眼一看,只见温翁淡然处之,话风一致,不像是自己听错了;温翁也神智清楚,颜色明白,也不像是他听错了。
不禁满心诧异,疑惑不解。聚精会神盯着温翁,欠身向前道,“世伯,晚辈我现在已是千夫所指,几日前才刚刚从追截之中脱身。今日我离去,恐怕随后就会有人找到蓬莱宫,打扰搅闹。此类等等,恐怕世伯还不尽知。”
温翁端然安坐,大袖一挥,拦住话头,道:“诶——你我久别重逢今日相见,这种晦气煞风景之事就不要再提了。
“二十多年前,我跟你师父谈论古今修仙者人物器量。当时提到你,你师父说你禀赋出众,敏悟不凡,深感不安,恐怕自己道理短浅德行微薄,不精为师之道,反将你这罕见的奇才引入歧途。
“当时提到你的秉性天赋,我便将你命运遭际,猜了个八九分,如今面见,更是笃定不疑。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说的不就是你这类奇才。像你这样的秉性,于修道一途上,日后必然会有大造诣。至于目下有些挫折困顿,不必过于放在心上,天无绝人之路,都有解救之法。”
湛皎不胜羞愧,顿首再拜,“世伯言之太过,晚辈万万担当不得此语,闻之惴惴难安。”
“江湖上那些找你麻烦的,多是世俗之人,不足为虑。世侄你翻过太行山,远道赶来光州这里,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晚辈此来,是为寻找我师弟下落,他……”
湛皎虽然应答,但脑海之中浮浮沉沉,世伯好像说了一句十分重要的话,刚才自己痛陈前情,所以一听而过,忽略掉了。是什么来着?
不禁恍惚了一下,猛然眼神一颤,回想起来了,扶案欲起,道:“师父是在东海拾到我?世伯您知道我身世?”
温翁道:“是啊。你师父是在海边的山崖上拾到你,望碧海青天,才有了如今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可我师父却从来没和我说起过,连我自己,也是今日今时,才知道我姓名二字的用意。”
关于自己姓名的最早记忆,印象中是师父划地写字,教自己念名字,写名字。至于身世由来,则从未提及,后来自己渐渐长大,也只说是拾来的。没有身世不知父母,自己便事师如父,再不问出身之事了。
少时坐在蜀山之巅,俯瞰滚滚云海,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弃于山下,从未想过自己竟是出于海边。
忽一走神,自言自语道,“师父为什么从没跟我说起过呢……”
“呵呵,这名字已经跟定你了,潜移默化,深入你心,又何必一定要明明白白从口中说出?况且你师父在你身上,最在意的就是时机二字,生怕时机不对,适得其反。可能是时机不到吧。”
湛皎又问道:“世伯,师父是从哪座山崖上拾到我,山崖有何名,在哪个县辖内?难道就在蓬莱?”
温翁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蓬莱。我只是听你师父零零碎碎提起,所知亦是不多,难窥全貌,你现在问之无益。对了,世侄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找谁?”
湛皎心里千丝万缕,拿起来不是,放下也不是,想想还是南宫之事要紧。便说:“诚如世伯所说,江湖上一些世俗之人与我纠缠,其实也不大要紧。我御剑飞行,就能摆脱。我来这里造访世伯,其实是想问一问,我师弟南宫悦,这几年间,可曾造访过蓬莱宫,可造访过世伯?
“以前在蜀山,师父曾提起过蓬莱宫,提起过世伯您,南宫师弟他十分神往,说有一天学成下山,独自游历,一定要到蓬莱宫看看,也要住上一段时日,虚心求教,以广见闻。我如今漫游天下,只为寻找南宫悦踪迹,可惜是大海捞针,毫无头绪。他若到过蓬莱,也一定在东海游历过别的名山胜地,我便能一点点追寻到他的踪迹了。请世伯仔细想想,这十来年间,南宫悦可曾造访过?或者可有与南宫悦相仿的少年,造访过世伯?”
温翁道:“哦,原来你是为寻人而来。这十来年间,我倒是没见过这位南宫悦……造访我的来客之中,连个姓南宫的也没有,更别说叙旧畅谈了……南宫没有来过我这里。”
“十年也算是年深日久,斗胆恳请世伯仔细回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