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们如做梦似的行走在草原上,怀疑眼前所见的念头不时涌上心间。
春天的原野是一张未经雕琢的毛毯,上面绣满花花草草、莺莺燕燕,这是一个完全彩色的世界,光看着这些缤纷舞动的精灵们就能哼唱出美妙的旋律。
神女河蜿蜒地穿过草地,于低洼处聚集成神女湖,鲜卑人也称之为“神女的眼睛”。
可惜新生代的神女并没有蓝色的瞳孔,就算再湛蓝的天空映在她的双眼里,也改变不了她黑发黑眸的模样。
教团便是在这位新生代的神女、圣女的引领下,孤独地出征,很快,他们成为一支塞上孤军。
他们与中原盟军并不在同一个指挥体系下,在中原盟军困守长城以待天时之际,他们集结成五千余众,贸然北上。
信徒虽然无条件相信着圣女慕容嫣,但是在切断与中原的联系深入战场中心后,众人不免会陷入一阵悲观的情绪,就像是方才剪断脐带的婴儿第一次使用双脚直立行走,不哭不闹才是异常。
这时候,那位戴白色鸟头盔的将军总会站出来。
“传圣女之意,依剑尖所指方向,拔营进军!”
这已经是第八次改变行军方向,不过教团却会因为还有这么一位能够发号施令、稳定军心的人存在而感到心安。
坚毅卓绝从不是与生俱来的品格,正因如此,拥有白凤这样可靠的领导者让教团杜绝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一行人往新的方向走过一段路,路上顺畅无阻,既无追兵,也不见斥候,难以想象这是行走在宽阔的草原战场之上,而白凤也并不命令教团以尽可能微小的动静行军,只是站成普通的方阵,一步一步向前走。
在习惯寂静之后,对战场近似天生的恐惧消解大半,信徒们感觉自己仿佛来到另一片古老的圣地,这里的青草深嵌在大地上,长势旺盛,如波涛般随风而动,花朵则是点缀在草之海中央的彩色海浪,闪闪发光。经过一个寒冬的修整,天空也重新焕发神采,望不尽的湛蓝与白云一直延绵到天边,直至被庞大的阴山山脉遮挡住视线。
被信众簇拥在方阵之中的慕容嫣从牛车上苏醒,只见她攀附着监牢踮高脚尖,举起瘦削的、满是伤痕的手,坚定地指向前方。
“就在那里。”
没有任何预兆,御夷镇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白凤随即命令教团减速行军。
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越封锁线,然后安然无恙地来到敌人大后方,而且教团并没有急行军,也没有刻意隐匿自己的踪迹,不能理解的地方过于匪夷所思,为此不少人真的认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圣地,因为圣地没有战争。
可事实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教团的旗帜出现在御夷镇外。
戴白鸟头盔的骑士与戴红缨黑盔的骑士在阵列最前方静候,没有任何想要起兵攻城的迹象。
只听见在军阵的最中心,圣女慕容嫣的歌声再次缓缓响起。
“啊……哈……啊……依拉索哟……呜。”
声音先由最靠近慕容嫣的信众听见,然后他们也跟着开口唱,接着是再外围一些的人,如此这般,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有着多重声部的大合唱,这种歌唱方式可以支撑这五千多人的声音以最有效率的形态传播到御夷镇内。
祈祷的歌声日以夜继,宛若变成梦中的声音。鲜卑人幼时常听的歌谣、汉人喜欢的音乐,融合其中,相得益彰。
白凤其实刚开始就联想到当年韩信使出四面楚歌之计的状况,但是教团并没有像汉军对楚军一样,对御夷镇形成绝对的兵力优势,如果完全由他来领军,他根本不可能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
“如果是她的话,一切就不同了。”
白凤为了维持歌声不断,采用轮班的方式让每个信徒都得到充分休息,而他则几乎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觉,慕容嫣和贺拔钰儿也是如此。
第四天清晨,教团终于等到这一刻:御夷镇开城门出战,打算剿灭眼前的教团。
此前赵括自然没有收到任何前线败退的情报,所以他判断教团一定是私自穿越封锁线来到此地。
言下之意就是教团根本没有后援,不过五千人。
“五千人就敢来送死?”赵括对麾下的首席策士樊立吴说道:“白凤和慕容嫣必然在其中,不然这五千人哪来的信念来到这里!”
樊立吴跟赵括一样被那歌声扰得两天没有睡好觉,他以为白凤必有奸计,力劝赵括不要出城开战:“公子现在坐拥军镇七座,兵马十万,何须冒险?量他们五千人马也不可能攻城拔寨,就让他们唱个够!”
“樊先生不知道四面楚歌的典故吗?”赵括问道:“仅仅让他们呆在城外两日,我御夷镇内士兵哗变的事件就增多了三成,再不出城杀光这些教徒,士兵们只会认为我等软弱无能,不能效忠,柔然人那边更是如此。”
樊立吴无言以对。
“此战,我亲自出城,必定生擒白凤与慕容嫣!”
赵括久违地穿上战甲,带上长弓,自打开战以来他便一直呆在大后方,这里兵精粮足,想来杀灭区区五千异教徒根本不是难事。
未几,赵括用一天时间调集到一万北镇军以及五千的柔然雇佣兵,三倍于教团的兵力,然后在第四天清晨发兵进攻。
这两个曾经的挚友第一次在战场上正面交锋,那一刻,谁也不知道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决战。
据一位曾经的亲历者描述,祈祷的歌声是在一瞬之间停下的。
教团在白凤将军的指挥下坚守在阵地上,等待敌人的先锋奔袭而至。
第一波冲锋被教团先前挖好的土坑陷阱埋葬在地底,坑深超过九尺,或许还会更深,宽六尺左右,左右延伸着,在教团的前方形成一道壕沟,一旦掉进去就只能等着被之后同伴们互相挤进去的士兵和战马砸个粉身碎骨,没有人能活着从坑里爬上来。
然后教团就围绕起几个大土坑做好防御,只要没有被一波奔袭冲垮,防线就能无数次重建,纵深得到保护,圣女慕容嫣的安全也有保障,圣女不死,战斗的意志就难以崩塌。
为了避免后续部队继续掉进坑里,赵括果断下令分兵从左右两路斜插进教团的军阵里,力图打乱白凤的部署,自己则是绕了一个大圈从后面迂回包抄,这是最安全同时也是最具威胁的一条进攻路线。
冲杀的叫吼声将整个天地覆盖,身在其中的人仿佛只消犹豫过一次,就会马上被另一人的冲杀声所掩埋。
北镇柔然联军的骑兵队从左右两翼斜插的战术起初颇有成效,但是教团那方迅速做出反应,他们调集所有的长枪手、长矛手架起枪阵,使得教团的侧翼像一只愤怒的刺猬,谁敢碰一下都会自损八百,而且教团的意图并不是要尽可能杀伤敌人,他们的战略依然是围绕着土坑作战,让北镇和柔然人骑兵阵型混乱颠倒,彼此压缩空间,最后冲不起来了,教团就会把侧翼的敌人逼到深坑旁推下去。
在这个深坑里,霎时间挤满了许多臭烘烘的肉团,几乎没有能够分得清谁是谁的。
白凤将军的指挥非常妥当,杀一个算一个是流寇的战法,而教团真正的目的没有这么简单。
由赵括亲率的卫队于下午申时三刻迂回成功,像一把尖刀似的直接冲进敌阵,教团顿时变得像乌合之众一样作鸟兽散。
白凤将军举起龙鸣剑想要整顿教团,一时半刻没有别的办法,毕竟北镇和柔然的主力已经到达战场。
贺拔钰儿身穿的黑色战甲在太阳下亮得反光,她负责拼死保护圣女慕容嫣所在的卫队。
赵括此刻与白凤目视距离不过百步,他手下的士兵已经开始欢庆大胜了,而他自己也正想慢慢走到白凤面前炫耀自己的战果。
“把慕容嫣抓过来,快点。”赵括对小厮颐指气使。
“人还在找。”某小厮赶紧吩咐着,自己也在战场上四处眺望起来。
柔然人的步兵团正想进入战场开始扫荡,一切似乎大局已定。
就在此时,御夷镇的城门楼上忽然竖起来一朵花,那是绚烂的红与惨烈的白。
视力较好的士兵大吼了几声。
“那不是沈琼枝吗?!”
“怎么回事,教团的旗帜怎么在我们的城门上。”
“我听说沈琼枝以前也是教团的人,难不成……”
赵括呆呆地看着那朵花,那个旗帜,不知所以然。
刹那间,只听响箭过隙,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身体。
“啊!”赵括看着箭飞来的方向,白凤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我们胜利了!
——御夷镇已经被教团占领!
——柔然人滚出我们的土地!
白凤将军振臂高呼三声,纯白的凤凰浴血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