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窥得的前半生,是普通人难以体会的传奇,但是白凤深知其中的难言之隐,一个人到底要经历过多少次背叛与宽恕,临终时才能那样洒脱?
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仅仅是面带微笑,高赘在感受到死亡来临的前一天找了处寂静的地方,就那样安静地死了。
——白凤甚至没来得及感到悲伤。
只有一个答案,而且答案随着白凤前进的步伐渐渐浮现,渐渐清晰。
——由此至终,高赘都只是想回家的少年罢了。
这部分对于故土的深切哀思,是白凤早已割舍的记忆。现在,它重又涌上心头。
可是,正如白凤自己在高家姊弟面前所说,他的故土早已连同故国一起被战火埋葬了。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泪水,在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的经历里被消磨殆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白凤推开门走进屋,路过身边的一个个朋友、战友,郎中此时还在焦急地诊脉,他望向绫罗床上安沉睡着的女子,连连摇头。
“从没见过这种状况。”郎中回过头怯怯地问道:“你们,谁是这位姑娘的丈夫?”
白凤先是拿茶水漱漱口,把血腥味洗干净,再走过去应和道:“大夫,怎么了?”
“敢问公子,是在什么地方发现这位姑娘的?”郎中拱手敬道。
白凤说:“太平塔,最顶层。”
“啊?!”郎中患得患失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生怕讲错任何一句话:“恕我冒犯,能否先请各位出去一会儿?有些话可能不好让外人听见。”
白凤说:“没关系,在这里的都是朋友,大夫尽管说。”
“好吧……”郎中叹了叹气,续道:“夫人不知道在太平塔受过怎样的酷刑,有一百余道类似的伤痕遍布全身,而且每一道伤痕都不足以致命,就像是专门为了取用血液似的均匀和规律。同时,夫人在那种情况下临盆,可能以后都会落下病根。”
“公子你看。”郎中走到慕容嫣跟前,续道:“尊夫人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看样子像是身体已经恢复,然而我方才无论如何诊脉,却几乎都感觉不到夫人的脉搏在跳动,我行医以来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事情!容我说句失礼的话,夫人她,恐怕命不久矣。”
白凤当即反驳道:“大夫,你肯定是错了!嫣儿她、嫣儿她不可能就这样走了!她……绝非常人。”
“但愿如此吧。”郎中收拾了一下东西,正自离去,白凤想去远送,郎中婉拒,挥挥手让他回到病榻前。
原来是慕容嫣醒了。
“多谢。”白凤敬罢,旋即回到慕容嫣身边。
适才睡醒的她看见周遭围了好几人,类似的场景会经常出现在噩梦中,太平道众为免刀子割错地方,通常都会安排几个力气大的人按住她。
畏了、惧了,索性闭上眼睛,因为看见的尽是些可怕的事情。
这次,有人过来抱住了她。
“嫣儿,你回来了。”
她说:“我回来了。”
——两行热泪不自觉落下。
“孩子,孩子在哪?”慕容嫣失了神似的问道。
须臾,高惜君怀抱着小孩坐在轮车上,弟弟高昂和她一起来到屋子里。
“孩子在这里。”高惜君看上去非常高兴,她把孩子抱到慕容嫣手里,白凤和其他人特意给她和高昂让开一条路。
婴儿的睡相还是那样平和。
慕容嫣久违地露出笑靥:“凤哥哥你看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我?”她把孩子递给白凤,让他也抱抱:“是这样吗?”
白凤像是接过“宝剑”一样用双手捧着,突如其来的粗鲁惊得孩子大哭大闹起来。
“哎哟,哪有这样的呀!”慕容嫣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从白凤那里抢回孩子。
高惜君看着慕容嫣和孩子,欣慰地问道:“能看见你们一家重逢,真是再好不过了。话说凤儿、嫣儿,你们有没有给孩子起名字?”
“没有。”二人异口同声。
“这也太粗心了!孩子得有名字,我看乳名喊她‘喜儿’吧,如何?”高惜君回头看了看弟弟高昂,见他忧心忡忡,心底一沉:“无论如何,今天都是个大喜的日子。”
高昂点了点头。
慕容嫣马上答道:“好啊,真是个好名字!”
“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白凤也随之兴奋雀跃起来,坐在床头和慕容嫣一起逗小孩。
“女孩,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天伦之乐。
这就是白凤与高赘最根本的区别:人无法去追逐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尽管它曾经很真实。
北镇的高家早就不在了,所以高赘选择了守护家人、守护高家军,因为只要有他们在,故土永远不会消失——而迫于形势选择,最后他只能选择奉献自己,把希望留给别人。
正如面前的妻子和女儿。
“她们,就是我的故乡。”
白凤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来还没有给各位朋友引荐介绍给慕容嫣。
“嫣儿,有几位朋友想让你认识一下。”
白凤走到一位贵公子和一位姑娘身前,续道:“这位公子是仝允,就是他骑着战马从人堆里把你抢出来;这位姑娘是尉迟莹,是……”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各位见笑了。”仝允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嘴,羞得尉迟莹推了他一把,说:“瞎说,我还没答应呢!”
“总而言之,二位都是在下恩人!”白凤拱手相敬,仝允和尉迟莹也回敬了一番。
白凤接着说:“还有阿郁和符兄,他们也一样赌上性命跟随我杀上太平塔。”
“慕容小姐、喜儿小姐,看见你们都平安无事,文涛心安了。”
“阿郁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不过慕容姑娘能回来,可终于不用再看见白公子那张忧愁的脸了。”
白凤惭愧地笑了笑:“看来在下平时总在铁匠屋里是碍着阿郁姑娘了?哈哈哈……”
“还有……我。”话音未落,一个小剑客从门外探出半截身子瞧了瞧屋里。
“阿珂?”白凤道:“不是让你看好府上的事务吗?怎么自己就过来了?”
俞珂答道:“太平道大乱,义兄不在,府上早就乱了,我算什么人,可管不住那个老谋深算的嫲嫲。”
“嫣儿,这位是我在旅行途中遇见的……”白凤话语至此,俞珂便耐不住性子跑到慕容嫣跟前,紧张得身子都僵了。
“你就是慕容姐姐,我……我叫俞珂,是义兄在路上收留的‘野孩子’,我……我什么都不懂,是义兄给我吃、给我穿、教我识字、练剑,我!”
慕容嫣轻抚俞珂鬓边的发丝,说道:“你怎么是野孩子呢?既然是凤哥哥的‘义妹’,那也是我的‘义妹’。”
“说得不错,阿珂,你是你自己,不要想成为任何人。”白凤随之附和道。
和朋友们挨个叙旧,不多久,慕容嫣便开始乏了,白凤逐一送客,路上又寒暄了很久。
入夜后,高昂受高惜君之托带来为慕容嫣伤口涂抹的药膏,高昂特意嘱咐白凤,要每夜涂抹,据说能够加快伤患处痊愈且治疗伤疤,使其不那么明显。
白凤如是照做,然而每当亲眼看见一次那具遍体鳞伤的身体,他的心就不由得为之震颤一次。
他小心翼翼,不让对方看见自己几欲落泪。
至少在高家,他们夫妻还能暂时不被人打扰,白凤和慕容嫣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初冬,虽然只有短短十天左右的时间,远不足以弥补分开后所受过的苦难,但是很幸福、很美好。
在寂静的小院里肩并肩坐下晒太阳,在萧瑟的古道上散步,在窗台前目睹初雪的来临。
又到了似曾相识的雪天。
这日,皇上宣召进宫,只说是有重大军令宣布,必须让白凤也到场。
白凤实在担心太平道众趁机前来夺人,只好拜托几位友人护卫左右,这才放心跟随高昂上朝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