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陆天秀给派的人手聚集在馆驿前面,由陆府众多护院的头号人物徐七爷领衔,他们一字排开站在白凤面前接受检阅,可是白凤却感到分外为难?
“你们真的清楚此行的目的吗?”
徐七爷说:“寻找仙人,陆老爷是这么说的。”其余人也跟着点点头。
“你们分明知道根本没有仙人,而我要寻找的地方或许早就消失了,这是一趟没有终点的旅程,中途有谁要离开我都不会阻止。”
徐七爷默默扫视诸位,九位勇士皆回以坚定的目光,他点点头说道:“此事我早有预料,这九名壮士也都是自愿前来!”
“我还以为,只有穷途末路的人才会做这种疯狂的决定。”
徐七爷指了指身上的道袍,告诉白凤:“我从前也住在昆仑山上,这里曾经有大大小小数百座道观,然而后来大都经营不善被迫遣散弟子,我所在的道观亦是如此。当时师父让我自己决定去留,我选择离开,从此就再没见过仙人……这些小娃娃年轻气盛,不免得会对住在山上的神仙感兴趣。”
“嗯。”白凤随意认可了一下,背起行囊,转身与妻女告别,然后摸一摸义妹的头,说道:“很快就回来。”
话毕,白凤故意不打招呼从徐七爷等人中间穿行而过,就像是从没有过同伴一样,独自一人前往昆仑山。徐七爷等人略表不解,但是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上去。
“诛仙镇内已经十多年没有人上过山,所有山道几乎都荒废了。”徐七爷边走边解释:“所谓万事开头难,首先我们要找到一个适合上山的入口。”
被开垦得齐齐整整的农田如走马灯般从身边经过,白凤的脚程显然比普通人要快不少,徐七爷也只是将将跟上,他没有给同伴们一丁点休息的时间。
跨过农田,在农田的外围还有一圈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
巨树在这里扎根,苔藓可能长在地面的任何一个地方,同时可以看见沙石裸露在地表外,极少有连片的野草长出来,因为一旦有这种苗头,马上就会被风沙、泥石流等掩盖在地下,这里显然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故。森林的对面感觉不到一丝风的气息,或许这就是荒芜一直在此萦绕不去的原因。
他们沿着森林边缘走了一天一夜,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入口,如此漫无目的地行走本就极度消磨耐心,他们还身处于如此境地——在这森林里几乎看不见阳光,日夜轮转的差别非常细微,与身在黑暗的屋子里点燃、熄灭蜡烛的感觉相似,这里阴暗到极点。
“传说宇宙诞生的那一刻,世界便是眼前这种颜色,阴暗、晦涩的混沌,直至昊天上帝任命日、月、风、雨等使者建立秩序,定下四时,这个世界才有了确定的颜色。”
徐七爷的道教学识并没能打动白凤分毫,他自顾自地向前走着,很久很久之后,只见他蓦地回头看了一眼,在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情况下坚定地举起手指,指向那个方向,问道:“那里,是不是曾经有一个界碑。”
“界碑?”徐七爷方想带人前去查看,这是他自出发以来第一次清点人数,却没料到已经少了两个人。
有人想要替离开的人解释,不过在看见白凤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后又不敢说了。
白凤独自一人走到那个地方,用镰刀把杂草和藤蔓清理一遍,发现居然有一个土地庙在此!
“这有庙,意味着后面有路,唯有羁旅者时常经过的地方才会有土地庙。”白凤话音未落,双脚已经踏上布满荆棘的上山之路。
徐七爷领着剩下的七人对土地公公拜了拜表示敬意,然后追了上去,疑惑道:“白公子如何知道这里会有界碑?或者说,如何知道这里会有土地庙呢?”
“经验,我曾在行军途中见过不少,通常设置在两山之间的罅隙里,抑或是岔道的中央。”
白凤不断尝试着在崎岖的山石之间寻找落脚处,数十年没有维护过的道路如今已经被破坏得跟普通的山体斜面差不多,几乎要让人手脚并用着爬上去。
越过目光所及的最高处,他们用了整整七天的时间,终于翻过第一个山头!
“风,吹来了。”
白凤喃喃着,投身于群山之间,逆风前行。
他们翻过的山峰,只是昆仑山里最渺小的一个峰顶,若是站在最高处——在那个好像永远在下雪的地方往下看,这里或许只是一个小黑点。
“这就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同伴中有人胆怯了。
徐七爷不知何时也学会了白凤的冷漠,一声不吭地从说话的人身边路过,继续赶路。
没过两天,这个人也选择退出这场没有终点的旅行。
半个月还没完全过去就已经走了三个人,而他们仅仅刚翻过第一座山峰,所有人的脸上都为此蒙上了一层不安,唯有白凤,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走在最前面,继续相安无事地休息,兴许白凤真的没把同行的他们当成过同伴。而其他人呢?他们的体力很明显已经跟不上了,晚上露营的时候也经常失眠,继而导致醒过来赶路时体力不足,如此循环,精疲力竭者越来越多。
徐七爷凭借从前的记忆把众人引领到昔日的道观中歇息,今天他说话的语气格外深沉,继续跟白凤进行一场未必得到答案的清谈:“西华峰是我昔日修炼和生活的地方,不过十五年,就已经破败如斯,白公子,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如此坚持地向前走。”
白凤没有回答,徒然走到瓦砾碎屑之上,瞑目凝神,好像是在想象中捕捉这道观从前的样子。徐七爷很识趣,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让他明白,如果白凤不想回答他便绝对不说话,于是他转身走进檐墙另一边,这里还剩半片瓦顶遮头,剩下的同伴都在这里苟延残喘。
“你们走吧。”徐七爷忽然说道:“带上剩余的水粮,下山,接下来的路有我陪着白公子就够了。”
七人皆默不作声,有人觉得羞耻、愧疚,悄悄落下了泪水;有人恨自己无能;有人在埋怨徐七爷说的丧气话,不过他们唯一没有反驳的是……
“下山。”
徐七爷轻轻地将这两个字再说一遍。
第二天,余下的小厮听命陆续下山。
就这样第一个月过去,只剩下两个人还在继续寻仙之路。
白凤和徐七爷起初根本没有任何对话,就算是有,也是徐七爷在自言自语,他们仅靠着少许的默契互相合作打猎、采集熟烂的果实、收集冰山融水,反正一路走一路做类似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他们发现好像已经不能再往上爬了。
寒冷是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的,紧接着是空气的凝结,狂风变得像刀片一样具有杀伤力,最后,人的皮肤不经意间就会被弄破皮。
这里是距离地面几千丈的悬崖,再往上走,便是终年积雪的冰山,同时也是昆仑山的至高处。
烈烈风暴吹成一堵冰墙,几乎能把人撞倒在地,这就是目前他们想要继续向上爬的最大的阻碍,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深渊,更何况他们甚至没有携带御寒的衣物,能够坚持到这里已经是极限。
徐七爷对现状了如指掌,滞留此地几日无法向前也不想后退,根本不是办法,他终于也萌生了下山的想法。
两人找到一个山隙可以生火躲避风雪,白凤就坐在这里整日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徐七爷想等他开口,但心里觉得白凤如此高傲,定然不会向自己示弱,于是心里琢磨了一番,想用言语劝诫对方下山。
不过白凤此次却一反常态,倏地开口讲道:“仙人到底在不在?在周围找了一个月都没找见,那就只能在山顶。”
徐七爷问:“若是山顶也没有呢?”
“不可能没有。”
徐七爷说:“事实很残酷,就算有,也只剩下废墟了。”
“七爷一个月前刚出发时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能如此坚定吗?我的回答很简单,人总是要有念想的,而我现在的念想就是去看一看师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然后把师父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希望他们念及昔日旧情,让我这个叛祖之徒能够认祖归宗,我和师父一样早就没有了家乡,所以觉得昆仑山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家乡。”
“更何况,都已经到这里了,不登上山顶总觉得白来一趟……”
徐七爷茫然了,他不能说自己不理解白凤,但是,为了此事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白凤如今脸上长满了又细又密的胡须,但他的笑容依然纯净得像个小孩,不加防备地眯起双眼:“算了,我也不奢求有人会理解,明天我们就下山。”
话毕,白凤倒头便睡。
这夜,徐七爷做了一个平静的梦,为何觉得平静?因为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在打坐,他能清楚感觉到呼吸、吐纳的过程,说明这也是个清醒梦。
梦里能听见声音,唯一的一个声音。
“叮!叮!叮!”
——呼吸、吐纳的节奏也跟着声音变化。
“叮!叮!叮!”
——清醒梦?是否说明这个声音来自现实?
“叮!叮!叮!”
徐七爷猛地惊醒,发现白凤不在身边,但是攀山用的鹤嘴镐不见了一对。
“白凤?”
徐七爷惊叹一声,发觉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马上明白发生什么事情,旋即来到山隙外,只见一个男人正在悬崖边上用鹤嘴镐敲出可以攀登的缺口,他已经爬上去相当高的位置。
“白公子,你快下来!我们走不到那里的!”
白凤没有作答,继续挥镐。
“叮!叮!叮!”
鹤嘴镐卡在岩石之间,也是一个方便向上的着力点。
“你不想活命了吗?!给我回来!”
徐七爷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他现在显然比正在悬崖之上的白凤更焦急。
山上的风雪丝毫没有因为爬高了几分就会对你有所怜悯。
白凤的脑袋渐渐变得麻木,他感到自己难以呼吸,力气也越来越使不上,缺乏御寒衣物的弊端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须臾,他手指一软,没有抓牢铁镐,彻底失去了平衡,幸而另一只手还抓得紧,没有让身体随风摆出去。
“白凤,你等着,我上去救你!”
“别上来!”
话音未落,白凤的另一只手也松开了,他向着出发的地方直冲而下,摔断了一只脚,同时还把头给磕晕了。
徐七爷帮白凤包扎了一下,背在身上,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