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琏两步迈至檐下,偏阳一照,半脸浸光半脸暗,更令他看上去深讳难测。他问:“你可知本侯正在捉拿你?”
“知道。”杨臻回答。
“既然知道,还敢出现在此?”穆琏问。
“我知道凭侯爷之力难谈疏而不漏,特意登门话事。”杨臻说。
穆琏老眸细眯,盯着杨臻许久不语。奇罕的是,他那个冷淡的儿子却面色怪异。“来人,”穆琏沉默良久之后动了动道,“看茶。”
三人一桌落座,茶点奉上后,穆琏把手中的画一展道:“常听人说你书画俱佳,瞧瞧这幅朋山掬水图如何。”
画上山水俱在,狭山偏矗,山鞍处风水团聚凑成一湾薄湖,薄湖边又有一处细缺,以致一线细流蜿蜒而下。画作精妙意象鲜明,这是穆淳的手笔,杨臻一眼便能看出来。他道:“笔锋细腻而不失骨感,甚好。”
“本侯也觉得甚好,只是淳儿自己似乎不大满意。”穆琏笑着看向穆淳。
杨臻没接话,穆淳满不满意干他甚事。
“淳儿你说呢?为父不懂多少画作门道,这幅画哪里不好?”穆琏问。他的话里有些没话找话的讨好意味。
穆淳垂眼看着那幅被穆琏抻着的画卷,幽幽而言:“山有掬水意,水无驻山心。”穆淳平常不愿与他搭话,今日竟也肯回他的话。
“噢?你是说世事难成?”穆琏好奇,但穆淳不再搭话,只沉默饮茶,他便又问杨臻:“你觉得呢?”
“水被掬起来不就成湖了,哪有做条河来的痛快?”杨臻笑道。
穆琏深觉有理,连连点头,可再看穆淳却觉得他脸色难看,当是他有二意,便问:“怎么?淳儿,你觉得不对?”
穆淳一口饮尽余茶:“挺好,灼见。”
穆琏好一番端摩后才将手里画卷收起来对杨臻道:“你倒说说你为何而来?”他着实佩服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魄力,顶着全城的搜捕自进罗网,他倒真想看看这人想干什么。
“听闻侯爷奉命缉办温氏之事,是否搜罗夜牙玺抓捕温氏旧故寻找开国贮藏等重任全付于侯爷之肩?”杨臻问。
“正是。”穆琏答,“这些事都与你切身相关。”
穆淳夹在中间无能为力,只能不住地灌自己茶水。又一杯下肚之后,杨臻在他惊诧的目光中给他斟上了半杯茶。他端着那杯茶长久讶然难缓又受宠若惊,但这些小情绪仍镇不住他的担惊受怕。
杨臻眼看着穆淳将茶饮尽后说:“我自知凭一己之力难以抗衡内外夹击,更不愿触逆家国,所以情愿助侯爷完成重任。”
一语惑四座,穆氏父子二人立时都没能反应过来。穆淳吃惊归吃惊,但鉴于对杨臻的了解,却也可以想象这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穆琏百般打量过杨臻之后开口问:“你说什么?”
“与其勉强一个阶下囚,多一只配合的走卒岂不更好?”杨臻说。
穆琏端坐的姿态微微后撤半分:“你以温氏的身份帮本侯为朝廷效力,要本侯如何相信你?怕不是……有什么条件吧?”
“侯爷英明。”杨臻点头。
“你说说看。”穆琏与他对视。
杨臻不起身不上礼,直言道:“我助侯爷成事,侯爷帮我保住牵连之人。”
穆琏哼气之际也笑出了声:“仅是如此?”
“我虽是一己之身,但昔日助我怜我之人不少,我希望侯爷保住将军府,不要牵连我的师门中人。”杨臻说。
“保师门本侯能理解,不过你既然已经与杨衍声反目,为何还要管将军府日后如何?”穆琏问。
“我与杨恕是私人恩怨,与平右将军府无关。”杨臻说得寡淡无情。
穆琏轻笑:“你就这般公私分明?”
“公义如此,何况若真要细论的话,整个江湖都在我的牵挂之内,所以我也希望日后江湖中不要再出裴小棠、梁奉一那样的灾祸。”杨臻只管说自己的,旁座上的穆淳却脸色愈加扭曲。
穆琏目光考量地端详了杨臻片刻说:“你,竟然知道这些?”
杨臻与他径直对视:“侯爷放心,我知道分寸,并未与江湖中人言语过此事,否则哪有如今热火朝天推举盟主的奇景呢?”
穆琏不再矜持,笑声更大:“看来你也攥着让本侯担心的事呀。不过……你难道不觉得本侯直接将你囚住会更省事吗?你的软肋何在本侯已经一清二楚,有你那些师门牵挂在,只要抓住了你,你敢不听从本侯的吩咐?”
杨臻在穆淳与方尔玉提心吊胆的注视之下突然朝穆琏咧嘴一笑:“侯爷今年贵庚啊?”
穆琏难免懵然,盯着杨臻细看几番道:“六十有二,何故有此一问?”
“噢,看你的样子恐怕也再难有生养了吧?”杨臻问。六十二不算老,真想办也未必绝无可能,只不过他既然问得出来,自然也有法子让穆琏不行。
“你什么意思?”穆琏皱眉。他成家不早,育子更晚,其间周折坎坷,外人难知,可这与杨臻有何干系?
“方才我在世子的茶里加了点东西,”杨臻看着穆琏越来越难看的老脸,“殉蛊,你听说过吧?”
“你说什么?!”穆琏愤然捶桌猛地站起来,失态到差点出手把杨臻揪起来。
犀月和勾佩悚然紧张,当事的穆淳却唯有惊讶而已,他以讶然之色看了杨臻许久,最后垂首之时竟是一个无人觉察的窃笑。
“我既然敢来,总得有万全的把握,不然以身饲虎岂不可笑?”杨臻面对穆琏的怒目圆睁毫无惧色。
穆琏瞟了杨臻身后站着的人一眼,那家伙在他起势未完之时就摸上腰后的刀了。他悄悄缓身冷笑了一声,低眼盯着杨臻说:“你以为本侯会信吗?”
“要不你可以试试嘛。”杨臻说,“我既然说了侯爷英明,就没想过要骗你。”
穆琏鼻息呼呼作响,霎时气得要死,活了六十余年何曾有人在他面前这般放肆撒野过?他自然有赌一把的胆量,可看向穆淳之后却没了赌一把的心。杨臻软肋是多,随便逮一个就足够逼他就范,可穆琏只有这一个软肋,亡妻失子,一辈子下来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怎么能舍弃……
穆淳在穆琏看过来之时难得赏脸地与他对视了一眼,穆琏的怜惜与担惊他不是看不见,只是不在乎而已。不过他也清楚,只有他与穆琏对上这一眼才能确保穆琏屈服。
长久无言之后,穆琏缓重地坐回去说:“好,本侯答应你。”
穆淳长久提心吊胆紧着的一口气终于悄悄松了下来。他在心中冷笑,多年前他回到侯府设法除掉了穆琏纳的继妻和竖子,当时只图雪恨痛快,而今看来还有永绝后患之功了。
“侯爷英明。”杨臻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穆琏看杨臻的眼神中仍有怒火,一句功成身退的马后恭维更让他火气旺盛。他沉沉闭目之后压下怨火道:“既然是合作,有些事就须早先言明。”
“有何指示,侯爷但讲无妨。”杨臻说。
“你所说的牵挂本侯会一并保全,殉蛊之事你绝不得轻举妄动,为保诸事无虞,你为本侯共谋之事暂时不能外传。”穆琏说。
杨臻点头答应,这是成事必践之举。
穆琏又说:“寻找库藏之事你若需要援手,本侯自然会派人帮你,待找到库藏之时你不得擅动。”
“侯爷放心,我只管为你找到府库贮藏,至于如何处置贮藏,我绝不干预,也绝不外传。”
穆琏被气笑了:“你这小子,还想挑唆我二心侍君?”
“岂敢,侯爷英明,哪有我耍心眼的去处?”杨臻笑得实在欠揍。
“你呀,”穆琏挑指隔空点他,“不愧是温氏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