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聂,刘聂。
杨臻心口之下犹如山崩地裂,当初他没能撑着一口气给他们留一句话告诉他们提防刘聂,竟然导致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他醒得太迟,才容得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林中遭遇之时便有刘聂的干预,在石院中被囚禁时亦有刘聂频频出现,刘聂屡屡开口都能用嵬名岘的死刺激他,他阖该吊着一口气告诉他们提防刘聂的。
“母亲,”杨臻的称呼令竹叶青颇为动容,“你有没有什么——能让人死得很痛苦的毒药?”
竹叶青猝不及防地笑了一声,站起来解开自己的斗篷朝杨臻一敞道:“挑一个吧。”她的斗篷里丁零当啷地挂着许多小瓶小罐一样的东西,一眼过去似乎不少于二三十种。
杨青守在门外,被夜色寒风逼得直哆嗦,呼呼呵气捂手之时,忽而发觉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飘。他朝天上望了望,竟是下雪了,也对,时近腊月,也该下雪了。他伸手想去捞两片雪花,背后的门却被顶开,把他吓了一跳。
杨青连忙收敛,送别竹叶青,只得竹叶青摆手示意,随即便看着竹叶青消失在夜色之中。扭头进屋后却见杨臻正挣扎着爬起了半边身子,他紧张得厉害,赶紧过去扶住他。“少爷您这是要干嘛呀?”他托着杨臻想让其躺回去。
“从燕呢?”杨臻不肯老实,“我去看看她。”
杨青被吓坏了,立刻哭了起来,既想拦着杨臻,又牛劲不足难以搀扶住几乎不能靠自己撑身的杨臻。混乱纠缠间,杨臻险些从床上跌下去,杨青没那么多力气,失措之际却见一双臂弯接住了他家少爷。
“方家兄弟!”杨青看到方尔玉后当真松了口气。
方尔玉把搂来的狐皮大氅甩开罩在了杨臻身上,杨臻攥住他的袖子欲话不能:“我……”方尔玉知道他讲话费劲,早一步点头应答:“我知道。”他为杨臻把大氅裹好后将其稳稳背起来出了屋。
杨青着实不放心,一层中衣裹一层大氅,纵使暖和又暖到哪里去,他趴到柜前扒拉出几件棉衫追了出去。
至此之后,一直伏在桌上的林年爱才敢睁开眼。
初雪即大雪,穿过狭院便是负雪而来。
守灵之人被吓得不轻,方才还在讨论如何继续隐瞒下去,转过眼便看到了杨臻,不知所措之下只能与来人面面相觑。
方尔玉并不多话,上前几步把杨臻放下来搀着他扶着棺木慢慢委坐下来。宿离眼见至此,搭手捂在杨臻单薄的肩背上默慰片刻后让其他人都出去,他自己也不是个例外,最后只有一个捧着棉衣裳不愿退开的杨青守在角落里陪着杨臻。
杨青不敢吱声,可光是看着就替他少爷觉得冷。灵前没有多少热乎气,棺木更是冰凉,眼看着杨臻面贴着棺木,他自己的脸也一种被冻僵的感觉。
他只看得到杨臻的背影,一道平静的背影而已,平静到令杨青有些不理解。他以为他会看到老将军杨恕那般撕心裂肺的嚎啕,但静静地看着杨臻的背影之时他又有些犹疑,这么多年来,他可曾见杨臻哭过吗?
杨臻的平静仅在于背影,正面与棺木相对,失魂落魄间恐怕都未曾意识到虚弱的泪正不住地流着。杨臻把额头抵在棺木上,昏死了这么久,醒来后面对尘世总有恍惚之时。就如眼下,靠在冰凉的棺木上,冰得他脑仁生疼,他知道面前是口棺材,惝恍间却不太确定棺木里躺的是谁,苏纬,杨恕,嵬名岘,还是……
那个在梅丛中发现他的女孩,那个陪他一起坐在梅树上的人,那个在许多场景中飞奔向他的人……
念及此处,心口便开始抽痛,二十三日之前,取挫骨钉的时候他曾短暂醒来过,现在想起来却难以相信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如何才能再见到她?
杨臻突然想起了从前常成岭那句要等十八年话,那个时候他劝说常成岭的话甚至有些投机取巧。他又想起了少时听圆净讲的转世轮回之说,那个时候他只当听故事,如今却希望那是真的……
如果故去的人当真有归处,那所有死别都将不值一提。
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离他远去,去了他找不到的地方,或许那只是个生者找不到的地方呢?
后半夜之时,方尔玉稍稍推开了门,冷热交替,外头漫天飘撒的鹅毛大雪被吸进了屋中。方尔玉自知大失分寸,赶忙背手把门阖严。是林年爱让他过来看看的,林年爱估摸着折腾这一趟杨臻跑不了要风寒一场,早已把药都准备好,就等着方尔玉把杨臻扛回去了。
屋里安静得很,方尔玉以为杨臻睡着了,稍微往前两步轻唤了一声:“先生?”
杨臻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再近一步却发现他并未入睡,那副垂着眼睛靠在棺木上的模样似乎从一开始便未曾改变。
角落里的杨青悄悄往前挪了几步,把怀里捂得热乎的衣裳往前递了递,他同方尔玉软声劝了几句都未得到回应。方尔玉不放心,起身跑了出去,片刻后林年爱随他而来,两人端药的端药捧饭的捧饭。
这次由林年爱开口,杨臻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林年爱不只有嘴上的劝慰,宽厚温热的手掌还悄悄抚在杨臻后腰上递送冲经。
他不敢做转递真相的人正是怕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接连遇上这样的事,骨头再硬都扛不住,越是豁达洒脱的人钻牛角尖时越难走出来。
方尔玉忽然收到了林年爱的一个眼色,他有些没把握,盯着林年爱想再确认一下,果然又接到了他的意思。刚欲准备,杨臻却先一步垮了下去。
林年爱比他动手快。
从前百里启和连舟渡点睡穴硬逼着杨臻睡觉的方子都是林年爱教的。
杨青替他少爷委屈,也凑上来帮着他们把人裹严实挪了出去。
眼下之困虽然可以糊弄过去,但靠点睡穴掩耳盗铃也不是长远之计。正如林年爱所料,经昨夜那一遭折腾后风寒甚重高热难消,更让林年爱磨牙的是孩子颓丧得厉害,水米都难进,何况是药石。
谁都明白他这副弃世不顾的样子是为何,也正是因为明白才无人能劝,以任去来为首的无能为力一众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人昏死之时都盼着赶紧醒过来,如今人醒了仍不得舒意。
把所有人都赶出来之后,林年爱和秋清明两个老头一人一把凳子坐在床前。两个饱经沧桑的人如今迈过沧桑规劝后来人何尝不是另一轮沧桑呢?不过他们二人虽未怎么商量过,但却也都是没打算说什么好话的,自家的孩子虽然看着心疼,但真要成事靠哄是行不通的。
“自你离开荆州赶往京城吊丧,为师等你一面已经快两个月了。”秋清明看着杨臻说。他也曾有丧妻失志人生无望的时候,而今想来甚至都说不清是怎么熬过来的。
林年爱咬了咬牙,狠下心来道:“这院子里一大帮人前赴后继地忙活不是为了等着看你自暴自弃的,你这副样子,不止旁人不想看,周丫头他们更不想。”虽然说狠话,但说完之后他便立刻后悔了,他看杨臻流泪比自己挨刀子都要难受。
当年得知温氏付之一炬时,他只觉似是被活剐了一般,如今作旁观之人自然可以感同身受。
他僵了片刻,一甩袖子直接夺门而出,一直守在外头的众人纷纷起身迎接。
“师父?”林半夏看他脸色实在不对。
林年爱仍旧是挥袖,老脸一埋直往前走,此刻他只希望没人识得他,只任他一人走到哪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