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常年沉睡,又似是沉入湖底终得浮出水面一般,杨恕恍恍惚惚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平右将军府在开国之初并非最热闹辉煌的所在,相较之下,淮安的钧枢城实在是热火得紧。不过这份繁盛之景也并未延续多久,继钧枢城之后是抚江侯府,抚江之刃等人叱咤江湖之际,杨恕尚是个只听凭父母之命等候成婚的无名之辈。
尽管他和萧凉唐重等人在年岁上相差无几。
将军府为他物色的妻子是当时百臣之首王鹤龄的独女王宓,大家之女自然是无可挑剔,可王大人家却有些挑剔他。
王鹤龄一向仰慕老将军杨经年,但对于现任平右将军杨勖的为人颇有意见,再加上几乎是从小看大的杨恕——王鹤龄不是个睁眼瞎,将门之后的犬子到底多么软弱无用,他看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王宓中意杨恕,认准了杨恕,一辈子非他不嫁,这样一来王鹤龄也没办法了。
杨恕虽然顺承父意娶了王宓,但却并不愿把心思放在自己这个结发妻子身上。父亲的意思他不敢违逆,可他无法让自己和一个不喜欢的女人举案齐眉。
成婚后直到王宓难产而亡的这段日子是杨恕一辈子里最放肆的时候,他一生的疯狂全都在这段日子用尽了。
他痴心追求的人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应,直到后来他发现自己根本争不过自己的情敌之后,才放弃了执着的心思。
王宓从来都是柔情似水,尚在闺阁的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感动自己心中的那个人。杨家来下聘的时候她这么想,梳妆待嫁的时候她这么想,拜堂成亲的时候她也这么想,直到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还曾这么想过。
不过,那个从不让自己如愿的人在让她不如愿这一方面,从没让她失望过。
杨恕慢腾腾地迈过门槛之后,晃了晃脑袋才总算看清了将军府里的样子。
平右将军府中一片肃穆黑白之色,杨勖刚过世不满周年,这一院子的缟素也在提醒着杨恕,他已经是新一任的平右将军了。
他转去后院之时,刚好看到王宓挺着大肚子领着几个丫鬟小厮从屋里出来了。
“回来了?”王宓把手中的两本大厚册子转手给了手边的丫鬟。
杨恕有些恍惚,他看着王宓的冷淡模样,失神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他已经记不清王宓是从什么时候不愿对他笑脸相迎了。从前,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王宓总是细心体贴照顾好他的一切,即便是他对她冷面相对、油盐不进,王宓永远都是耐心无限地迁就他,如今怕是耐心耗尽了吧?
二人相对无言良久之后,总算有个丫鬟替两位主子搭话了。
“回禀将军,夫人这几日已经把老爷的身后事打理好了,这是记簿,请将军过目。”
杨恕看了看丫鬟托着的那两本厚册子,并未接手去看,只是对王宓说:“如今天热,你身子不方便,就别劳累了。”
王宓清冷地笑了笑,算是个答应。
“快生了吧?”杨恕稀里糊涂地问。
这话问出来,好似是孩子不是他的一般。
王宓还是一脸清冷,“快八个月了。”
杨恕有些尴尬,他努力让自己挤了个笑出来,又问:“想好名字了吗?”
“都不知男女,如何取名?”王宓说。
杨恕使劲找话茬道:“之前不是还和周家嫂子说要订娃娃亲嘛,过几日我往苏州写封信,问问周兄有没有再添个一儿半女。”
王宓似是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抚着自己的大肚子沉默不语。
杨恕也想摸摸自己妻子的肚子,可却又打心底觉得自己不配,他也想再多和王宓说几句话,总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将军,晌前林姑娘来给夫人看过了,说是胎相不稳,得好好歇着呢!”丫鬟道。
王宓睨了小丫鬟一眼,她并不愿意旁人多说什么。
听得这话杨恕也是紧张,本来是想开口问为何会胎相不稳,但转念一想似乎立刻明白了王宓为何会如此,他一番踌躇后才道:“既然如此就赶紧回屋歇着吧!”
说着,他走上前去想扶王宓一把,却被王宓一晃身避开了。
杨恕一阵尴尬,也不再动弹了。
“将军有公务在身,我自己回去便是了。”王宓后退一步,连个欠身告退都没有就扭头回了屋。
杨恕看着王宓进了屋阖上门,那一扇门似乎隔断了他们之间的山山水水。一时间许多杂乱的往事犹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的眼前脑海中飞速闪过,让他承受不住,几乎晕厥。
“将军?”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宋济民问他道:“关于怎么处置抚江侯府的事,上头还没有准确的指示,咱们要如何对待呢?”
“处置抚江侯府?”杨恕觉得自己根本听不懂身边的人在说什么。
“是啊,萧岩流被温凉杀了,对温凉的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可对于要不要再任命一个抚江侯却没有定论。毕竟温凉是被萧岩流培养出来的,所以有人担心这等养虎为患的事会发生第二次,您何时回兵部和诸位大人一同商讨一下?”
宋济民的脸在杨恕眼中已经模糊,但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温凉……”杨恕念叨着。
“温凉已经失踪了,他是温氏余孽,上头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杨恕好像丢了魂魄,“陛下是绝对不会放过温氏余孽的啊,那她该怎么办……”
“将军还担心温凉?他如今已经不是朝廷的‘抚江之刃’了,不把他拔掉上头是不会罢休的!您跟温凉又没什么交情,可千万别往身上引脏水啊!”
杨恕无可奈何地讥笑一声道:“脏?她哪里脏?”
“您快别说了!”宋济民连忙拦他。
这个念头一动,杨恕似乎又看到了王宓,看到了她与他初见一直到永别的每一个场景。
他好像知道了将来的事,他想好好珍惜王宓,可王宓不愿给他机会,他也不敢再站到王宓面前,只得躲到兵部去让自己拼命忙活公务。
他这样躲躲闪闪地过了好久,直到九月十六这一日,将军府来人告诉他说夫人要生了,他才哆哆嗦嗦地赶回了将军府。
兵部离将军府不远,但杨恕却走了许久,他既期待回去又不敢回去。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回去会见到什么不好的事。
果然,他还未进将军府的大门就被又一个从中跑出来传信的小厮告知,夫人难产身死,仅留下了个小少爷便撒手人寰了。
杨恕发了疯般地冲到王宓跟前,看着面色黄白、了无呼吸的王宓,一时间也不知该是哭是嚎。他预感到了这一切的发生,可事情真发生之后他还是无法接受。
周围一片哀戚,丫鬟小厮的哭声嚷得杨恕脑袋里嗡嗡的,他坐到床边,伸出双手捧着王宓那因毫无生机而不再清冷的脸,哑声唤了句:“小宓?”
一声清脆的婴啼让杨恕回了神,他抱起王宓旁边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轻轻掀开婴儿头上的棉被角后,看到了那个婴儿眉心上的红痣。
“不!”
杨恕猛然惊醒,兀的坐起了身来。
杨青推门进来后赶忙问:“老爷,您怎么了?”
杨恕好一阵恍惚后才看清了眼前人。
“老爷,您的脸上……”杨青走近了些之后也被吓到了。
杨恕茫然地摸了摸脸,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满脸是泪。他别过脸去擦了擦,呼了口气后问:“臻臻呢?”
“少爷来信说他要陪师门中人去一趟昆仑,怕是得年末才能回来。”杨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