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聂站在药师谷中,看着四下的荒凉,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他似乎已经忘了,是他自己亲手毁了这里。这个如今唯一有可能救他活命的地方,正是他前不久一把火烧掉的。
“甜吧?药师谷的泉水可不一般,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包治百病?”
“当然!还能解百毒呢!”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跟他说话,恍惚间他也在和谁聊着什么。是了,药师谷处处都是奇珍异宝,连水都有延年奇效——他发疯似的冲到药师谷的尽头,一头扎进了已经半干不干的茗溪中,不分溪水还是泥浆地把地上的东西捧起来往嘴里填,也不知疯癫了多久才逐渐停手。许是肚子装不下了,又或是累了,他的手已经被河床裸露出来的砾石划得血肉模糊。他终于往地上一坐,瘫歪着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满目荒凉。
他还记得头一回来药师谷的时候,其乐融融,他也能做仙境之中的人,其时莺歌燕舞,羽飞蝶绕,与如今这副了无生机的样子当真是天壤之别。
突然,他听到了脚步声,循声看去,浑身一抖。
“杨臻?”
他喉咙中塞了太多泥沙,所以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在挣扎。
许久不见,如今的杨臻看上去瘦弱可怜,但却仍能让刘聂仅是看一眼便觉得胆寒。
杨臻垂眸看了他片刻,问:“你怎么在这里?”
刘聂原本以为杨臻是专门追过来杀他的,刚看到杨臻的时候还被吓得不轻,可听见杨臻这么说,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谁,仿佛刚才的胆寒都是错觉一般。他惨笑着说:“我记得从前听人说,药师谷的泉水能解百毒,来试试。”
杨臻看着他:“你中毒了?”
刘聂点头道:“我遇到乌显炀了,他能给我什么好果子吃……”
杨臻又是一阵安静,而后慢慢蹲下来,伸出三指掐上了刘聂的手腕。他这一动作令刘聂眼睛一亮,好似看到了救世的菩萨。只是片刻,杨臻皱了皱眉毛,把手收了回来,问:“有什么遗言么?”
刘聂一愣,哭笑难辨地说:“我终究是没救了?”
杨臻看着他,一言不发。
刘聂费力地把自己嘴里的泥抠干净,苦笑道:“帮我个忙,给我个痛快吧。眼看要死,我不想再受罪了。”
杨臻平静得可怕,看不出半分如意,也看不出一丝怜悯。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从中倒出了一枚红褐色的药丸,递给了他。刘聂接过药丸问:“这个可以让我死得舒坦些吗?”
杨臻依旧不作一词。
刘聂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怎么会还奢望杨臻多与他言语什么?他想过千百种被杨臻抓住的场景,可无论哪一种,他的想象里,杨臻都不是眼前这副平静的样子。奇怪,为什么能如此平静?他在疑惑中一仰头把药丸吃了下去。
“好甜啊……”刘聂觉得嗓子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梗塞,鼻子也有些发酸。事到如今,吃到甜的东西,竟然会想哭了?颠沛流离抱头鼠窜了这么久,眼下终于要结束了。
“谢谢你,杨臻。”他不舍地回味着舌尖上残留的甘甜味道,把甜味尝尽后,却开始怪笑起来,他狰狞地看着杨臻说:“我把你糟蹋成这样,你竟然还肯帮我……你真可怜,你要是能像我一样,就不会搞成这样了……也对,你一向看不起我,跟单以谋一样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可那又怎样?到头来你们这些厉害到不行的人物还不都是毁在了我手里?荒唐啊,真是荒唐……你看这药师谷,多好的地方,可惜不是我的,否则我也不会一把火烧了它……其实,凭我做的那些事,你就应该趁我跑不了直接杀了我,在黄州的时候你肯定想杀我对吧?可惜我比你聪明,我比你们都聪明,我能抖出你的身世让你家破人亡,能把你卖给钱津达,还能让镇原侯靠我除掉钱津达替整个朝廷擦屁股!奴颜媚骨怎么了?卑躬屈膝又怎么了?你赢得了我吗?你玩得过我吗?哈哈哈哈……可你也害我不浅,你竟然能哄得江湖和朝廷一起通缉我,还说什么神兵城的传家之宝被我偷走了?把羽舒逼死不够,还要把我也逼死?如今是我大仇得报,你呢?即便你现在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苏纬,嵬名岘,对了,还有你的周大小姐——教主啊,其实她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可她错就错在聪明用错了地方,她要是不戳穿我,兴许就不会是这样了……你看,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他们也活不过来了,更何况,我本来就活不成了,哈哈哈……”
“其实,”杨臻听他把话说完后站起身来,看着他说,“你并非无药可救,只是我不想救,罢了。”
“你说什么?”刘聂瞪起了眼,时刻准备着抓住可以救命的稻草。
“你说得没错,即便此刻杀了你也无济于事,”杨臻不再看他,转身迈步离开,“但我不想让你活下去。”
“你……”刘聂一字尚未说完,便感觉胸膛一震,肝胆俱裂,鼻喉腐烧,抽搐倒地,缩成一团。
“对了,刚才的药,并不能让你死得舒坦。”杨臻斜睨他一眼,听着身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扬长而去。
其实刘聂很早之前就该意识到自己已经为自己掘好了一座坟墓。
房孟鑫和乌显炀找遍药师谷都未见杨臻,唯一的收获只有山谷后头那具扭曲的尸体。
死相惨烈,房孟鑫纵有铁石心肠也看得皱眉。
“刘聂?”乌显炀也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刘聂?”房孟鑫亦是意外。说来好笑,他虽担着海捕刘聂的任务,可却并未见过刘聂,他印在脑子里的只有通缉令上的画像,但眼前的刘聂已经死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即便摆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毒发身亡?”他问,“莫非是毒尊你的手笔?”
乌显炀摇头:“我顾及若佟或许还有话要问他,所以遇到他时并未用毒。”
“那这是怎么回事?”房孟鑫问。
乌显炀仔细查探过后反而更加困惑:“奇怪……这似乎是隗冶的毒……”
房孟鑫愈加茫然:“什么?”
“是隗冶的紫螈……”乌显炀不禁自我怀疑。当初隗冶死后杨臻带着他从隗冶身上找到了那条爬虫,后来他将爬虫交给了林半夏,以期深重的罪孽能在林半夏的手中有所救赎,至于紫螈最后的去向他却不甚清楚,怎么兜兜转转出现在了这里?
二人无暇给刘聂敛尸,只惦记着继续找杨臻,在附近兜兜转转直到黄昏都未把人找到。重新聚于谷口之后一顿对接无果,房孟鑫正欲回府衙搬救兵,抬眼间却见那只独脚大乌鸦飞了回来。
乌显炀举臂接住它,片刻后说:“找到了。”
房孟鑫微愣,他依旧搞不清这些江湖中人的门道。也是此时,他远远地瞧见山谷里出现了一个人。认清是杨臻后他们赶紧迎过去看顾状况。
杨臻用大氅把自己裹得过分严实,那副样子似乎是刚从冰窟爬出来一般。
“先生去哪了?”房孟鑫扶住他问。他俩在山谷里找了半天都不见人,杨臻到底躲在了什么地方。
“到山里转了转。”杨臻的声音听上去疲弱不堪。
“刘聂死了,你见到了吗?”乌显炀问。
杨臻点头:“回吧。”
房孟鑫与乌显炀对视一眼,房孟鑫惦记着终于有了点结果怎么未必捎上这具证物回去交差,不过看着杨臻似乎并未这么想。
“走吧。”乌显炀比杨臻更利索,同杨臻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