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仆人轮流铺设一张旧毯子给那个人走,不是因为他高贵,相反是因为他太过低贱,担心他的双脚玷污天堂一般的空中花园。那个人走到圣殿的门口就再也不肯走了,生怕遭到责罚。
“进来。赤裸着双脚走进来。神的面前,所有的灵魂一视同仁。”
得到大祭司的特许,他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希林见了暗自一惊,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个人。
他长得非常黑,而且肥壮。黑色的体毛极为浓密,满脸的胡子头发,胸口、手臂和腿上也是,几乎无法看清楚他的相貌。或许三十岁或许四十岁,年纪也无法判定。
按照常人的感官,这个人可以说非常恐怖了。他几乎没穿什么,只是一些破碎的布料遮蔽身体。或许他居住的环境极差,没法清洁身体或是更换衣物。肉眼可见他身上有结块的、经年的污垢。伤疤同样遍布他的身体,这可怜的人一定经历过漫长而痛苦的岁月吧!
他脸上没什么忧愁,却也谈不上喜悦。空洞和虚无的眼神茫然看着前方。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沉重的枷锁,代表了奴隶身份。由于年头太久,刑具已经与身体完美地磨合在一起。
他双手提着带刺的锤头,显然是某种杀敌利器。武器通过锁链与他的枷锁相连,无法拆卸。正因如此,这个低贱的人不可以涉足圣地。
“他叫做阿扎德,号令我们最为精锐的‘不朽军团’。千万别以貌取人,他是十万人中最英勇的战士。他服从君王的一切命令,贯彻执行直到生命的尽头。有这样的将军在左右,任何君王都会感到庆幸。”
希林当然愿意相信这些话。
“你好。我是希林洛斯。来自帝国的使者。”希林打了句官腔。
“希林洛斯……”
阿扎德面无表情地重复了这句话。他根本就听不懂希林讲的话,或许以为那是问候语吧!
“古国都城外有十万精锐的‘不朽军团’可以调动,我会将他们悉数派出。其余九十万士兵将由各个部族选派。我征集到一部分就派出一部分,直到满员为止。”
“那真是太好了!”
希林心想,反正帝国军舰的运力也有限,真的一口气出一百万人也没办法立即运回去。正好,他们选派一批我们就运送一批,还有多余的战舰可以留下来监督……
小算盘打的不错。事实上,直到一年后皇帝御驾亲征的旅程宣布结束的时候,约定的百万雄师还没有送完。
“阿扎德,这是帝国的使者。将来在帝国的战场上你要服从他。”
国师做了简单的指示,阿扎德当即领命。他匍匐在地上朝希林跪拜道:“尊贵的主人。”
又是一位“主人”,以他的身份,或许无论见到哪个贵族都得喊一声“主人”。希林走上前跟这位“将军”打招呼,他习惯性地伸手想要握手。
“你好。”
阿扎德困惑了一阵,犹豫着要不要一样伸手出来。希林热情地拉起他的手握紧。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布满了疤痕和老茧。
随后,希林便满怀欣喜地跟随这位将军去不朽军团的营地观摩。带上他(或许还不那么)忠诚的伙伴和恩师艾利安,以及一位通行的翻译官出发。同行人一个个重伤未愈,索性留他们在皇宫继续休息。
收拾行李的时候,宝儿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追随他,去哪都可以!希林得遵守那句约定——带她离开这个地方。一旦她打定主意了,新主人可别想耍花招。
纳特居然也要一同前往。他骨折没好还挂着绷带呢。但是,“机会难得,跟着你们我能深入腹地,亲自探访古老国度的民风民情,我怎么能错过呢!请放心吧,我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嘛!”
等去了以后他就知道了,在那地方哭都找不着调。
别看古城里尘土飞扬、街道破败不堪,那其实是当地最好的地方。等出了城,一块平坦的路面都没有。主人骑马,仆人赤脚徒步赶路,肥肥和行李一起挤在牛车上。一路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新愈合的骨折险些又断开。
越走越荒凉。
古国的腹地没有一处人家,满地的碎石和荆棘,本地人那么厚的脚掌都会不小心踩出血。
纳特还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别看当地人讲话全是叽里呱啦,其实他们也分文雅的官方用语和粗俗的方言。譬如说阿扎德说的那些话,翻译官听了都头痛。
大队人马走的较慢,次日清晨众人才来到不朽军团的营地。这里,又是另一番令人震惊的景象。
容纳数十万精兵和后勤的营地,规模和一座小城镇一样大。偌大的空地上全是低矮的平房,用木材、稻草和黄泥搭建;公共设施极其简陋,没有汲水池也没有公共厕所,一条污水河横跨营地当中,所有的生活取用就在沿河两岸,排污也一样。
人们都称赞“不朽军团”的士兵在成长过程中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他们能够耐受极为严苛的环境,看这居住条件谁也不会反驳。
希林作为使节,和随行人员居住在条件最好的屋舍。尽管如此,这地方跟帝国乡下的牛棚差不多。纳特坐下休息的时候已经在后悔了。
餐后,阿扎德邀请众人参观精锐部队的演练。侍从为他披挂本地风格的铠甲。回到自己人当中,他变得开朗多了。
本地的铠甲既不是锁子甲也不是板甲,而是将二者的结合产物——板链甲。主体仍然是链甲,但肩膀、前胸的一部分区域混合编了金属甲片。这一身护甲做工精致,在萨拉什当地肯定是数一数二的技艺了。
当日有一场选拔赛,许多即将成年的战士参加,获胜者将会加入精锐部队。阿扎德坐阵,亲自挑选自己的得力干将。
这一场比赛让大家见识了许多当地的传统技艺,最令人深刻的一项是举重。完全不同于帝国大力士,他们能够双手举起两个棒槌形的石质器材,分明是极为沉重的东西,他们却能运用技巧舞动起来,令其上下翻飞如若无物。
任何一种项目的获胜者都将获得提前成人的机会。此地的成人礼是接受脖子上、腰上、手腕上捆绑的枷锁,成为正式的奴仆。
那是另一番反直觉的景象,他们非但没有抗拒,反而非常迫切地向往。沉重的枷锁对他们来说是无上的荣耀,弱者不配拥有。
希林一直怀着某种困惑,在萨拉什这个地方,精锐部队怎么会是一种“罪人”呢?他们犯过何种过错?又因何而如此卑贱呢?
以阿扎德的语言水平恐怕无从谈起,是翻译官道出了其中原委。
“希林洛斯阁下,你是一位骑士吗?”
“是的。昔日我受命侍卫长一职,承蒙陛下的厚爱受封称为骑士。我隶属于皇家亲卫队,是正式的骑士。”
说到这希林脸上洋溢着自豪。辛苦追寻多年的骑士之路完美地践行,其中有几分巧合和幸运,但他也没停止过努力。
“阁下。世界之大,不同地域的风貌千差万别。一个地方引为荣耀的称号,在另一个地方却背负着恶名。”
“噢?”
“这世上,除了帝国那种高贵的骑士以外,还有一种卑贱的骑士。是战士,也是奴隶。他们生来就背负着名为“命运”的罪恶,终其一生都在为此赎罪。”
“什么?所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希林忍不住追问,“在你们这里,勇敢和忠诚不算是荣耀吗?我不明白。怎么能把战士视为卑贱的人呢?如果不是他们,又是谁在保护着空中花园里那些脑满肠肥的酋长们!”
“你的确不明白。花园里那些人生而伴随神明的祝福,他们是高贵的人。军队作战的这些是生而卑贱的人,只配从事最艰苦的工作。”
“啊,我确实是不明白!”希林生气了。
即便是荒原部族,战士无法获得帝国骑士那样尊荣和地位,却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不同地域之间的风土人情果然相差甚远,以至于无法互相理解。
“你们怎么能放心让一群身份卑贱的人保护自己呢?他们一生受尽苦难,谈什么忠心呢?”
“不必操心这些!他们经受过最严苛的训练,无论是忠心还是战斗的技能,都容不得怀疑。”
翻译官自信满满,阿扎德也抱有同样的观点。他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忠诚和服从,内心里从未反抗过。
面对外国使节的质疑,他就像那群未成年的孩子一样,急于用实力证明自己。他拍着胸脯走到训练场上,抡起最重的石锤一通狂舞,引得所有人尖叫喝彩。他是这群人当中最优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好吧……我知道……”
希林为他精彩的炫技表演鼓掌。少年也说不清自己在纠结什么,或许是某种怜惜的感情吧!但愿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愚钝的奴隶将军能够理解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