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散尽,眼前是一座被焚毁的庄园。曾经精美的围墙七零八落,满地是焦黑的灰烬。希林跪坐在一人高的京观前,鲜血沿着一颗颗头颅淌下来,一直流淌到他面前。
冬日的寒风凛冽,他只穿了单薄的衣衫,身体不住地颤抖,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手臂被反绑着逐渐麻木失去知觉,双腿也僵硬瘫痪。整个人只有脑子还勉强地运转,在疼痛的刺激下保持着清醒。
“这里就差你的一颗头了,北方人。塔顶是我特地留给你的位置。”
舅父放声大笑,得意地来回踱步。
希林已经习惯这一场噩梦。他知道都是巫祝的把戏,只等着这一切结束。按照经验来讲,大概一个钟头的功夫,梦境便会烟消云散,到时痛苦也就停止了。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绳索的束缚几乎令人窒息。梦里的自己不是加兰德,梦里的首领也就不是自己的舅父。
“哀求我,”舅父高傲地说,“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哈哈哈!”
胜利者提着沾血的刀,哼唱着古老的蛮族歌谣。乌鸦头的巫祝坐在高处,朝着太阳鸣叫。野蛮人将新鲜的碎肉敬献到它的面前,它便伸着脖子啄食。
希林果然是厌恶这个巫祝很久了。现在看到它得意的样子,都恨不得拔下它的羽毛做箭羽。
不知是谁不怀好意地踹了希林一脚。他一头扎进泥土里,险些喘不上气。翻身过来仰头躺着,竟然是年轻的虎嚇,那张肥嘟嘟的脸。
“你不是很厉害吗!来杀我啊!”虎嚇怀着怨恨,又狠狠踹了希林两脚。“我最亲爱的哥哥,所有的族人都敬爱他,居然被你一枪刺死了!你是魔鬼吗!你看看这些头颅,这就是你们反抗的下场!”
也有其他陌生的面孔凑上来,拿毫无反抗能力的希林撒气。许多拳脚打上来,躲也躲不开。
希林竟然感受到身上那六处钢钉留下的伤口在撕扯,这一场亦真亦幻的梦境令他好生困惑。
“所有的伤痛都是真的,莫非我就要死在梦里?”
他刚刚闭上眼睛,又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哭喊着:“你们全都住手!谁也不许伤害他!”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带着悲愤。她跑到希林身边,用身体护住他。那几个人一见,连声称她为“公主”,全都不好意思再动粗。
虎嚇恶狠狠地质问:“公主,你是我们家的人啊!你的丈夫就是我的哥哥,你怎么可以再对其他的男人动心呢!”
他又一脚踩着希林的脑袋:“更何况,这是个外族人,他杀了你的丈夫、我的哥哥,他是我们整个部族的仇人!”
“你不要碰他!”
公主拔出随身的匕首,朝虎嚇的小腿猛刺,虎嚇急忙躲开才放开了希林。
公主紧握着匕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夫君,就是上天恩赐与我的狼神!你的哥哥徒有其名,虚假的灰狼被神明派来的白狼斩杀,那是神明给我的启示,他活该!”
这么一说,虎嚇的脸上立即不高兴了。他若是当场拔刀,公主定然打不过他。无非是看在首领的份上才克制。
首领有些难堪。他命令那些人全部退下,自己走到公主面前,蹲下身低声地说:“妹妹,你这是何苦呢!什么巫祝的预言啊、白狼啊,都是骗小孩子的玩意,我们拿来欺骗族人的,你怎么能当真呢!我就这么跟你说吧,部族里但凡有公主诞生,巫祝就说她将来会嫁给狼。狼是荒原人的图腾,这纯粹是套话。”
“阿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公主滚烫的泪珠落下来,滴在希林单薄的衣衫上。
“那么我的梦呢,我梦见了白狼咬死灰狼,正是他斩杀孤狼的那一天!梦的启示你又怎么解释。”
“阿妹,做个梦有啥稀奇的!不过是个巧合罢了。是你想的太多。而且你自己都说了,是他斩杀了你的夫君,你又怎么能和这个人在一起呢!万一他连你也杀了可怎么办!”
“我不管!我就是要和这个人在一起。他是上天选出的夫君,他要是杀我便杀,我无怨无悔。”
面对这份固执,首领也很苦恼。他皱着眉头,盘算着怎么应付妹妹。
“你别想杀他!”公主警告说。“你若是要砍他的头,我就跟他一起死。我们是上天选定的夫妻,我已经认定他了,他死我决不苟活!”
首领终究还是爱惜他这个妹妹。战俘可以晚一点杀,但妹妹可要劝住了。万一逼得紧了她想不开可咋办。
“好吧,妹子,你冷静一点。我不杀他便是。”首领表面上妥协,“你喜欢他,就随你怎么处置他。这个战俘,我送给你了。”
公主一阵狂喜,扶起希林与他相拥。
“但是啊……你怎么知道他也一样喜欢你呢?他刚刚一路斩杀了我们几十个族人,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而且我们把他的家人全都杀了。现在我们之间是血海的深仇,你就这么跟他亲热,我怕他逮着机会就杀你报复我们啊……”
“不会的,他也爱我,绝不会杀我的。”
“哎呀,我的傻妹妹啊!”首领急得跺脚。“你这些都是自说自话,完全没有根据!他一个外族人,我们语言不通,你凭什么就说他喜欢你呢?”
“上天安排他做我的夫君,他就能听懂我们说的话。”公主低下头,轻轻拢着希林的头发,问他,“你说啊,告诉他们你也喜欢我。这样我们就可以结婚,他们就不会杀你了。”
“阿赞……”
眼前的公主千真万确,就是加兰德日夜牵挂的阿赞。无论容貌还是气息,甚至那讲话的口气,都一模一样。
只是好生奇怪,这一场梦里,为什么有的事情是往昔,有的事情又是今朝?首领与将军在图谋加害的人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正在扮演当年的父亲。可是当年的母亲为什么是阿赞在扮演?难道她特意跑来与希林做同一个梦吗?
随口一说而已,阿赞竟然喜极而泣。
她紧紧拥抱着希林,这感受多么令人怀念。
“说啊,说你喜欢我……告诉他们你喜欢我。”
“喜欢……”
希林坦然地讲出这句话,猛然觉得心里有个沉重的负担释然了。
“喜欢。”
“你看到了吗!他爱我,他命里注定就是我的。”
首领也很无奈。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按照常理,任何一个家长都不会放心。在妹妹强烈要求下,他解开希林身上的绳索。
猛然间松绑,希林只觉得浑身痛痒,好像千万只蚂蚁在血管里爬一样。
“我还是不放心这个人。这么办吧,他肯做一件事,我才认为他投降了。”
“什么?”
“这个死掉的女人,是他从前的妻子。让他把这女人的头砍下来,放在京观顶上,便是与从前一刀两断了,我才相信他。”
“你听懂了吗……?”阿赞拉着希林的手走到死去的塞布林娜身边。她将哥哥的刀递给他,接连示意砍头的位置和摆放的位置。
其实希林早就听懂了。他站在京观跟前,望着血色瀑布一样的祭坛。
塞布林娜早就没有了气息。
“难怪骑士长那样悔恨。如果他当初做得过分一点,带着自己的恋人远走高飞,也许现在还在某地快活……谁会知道,一桩贵族之间的联姻,竟然走向了如此的终结。”
希林知道,塞布林娜只是很久远的一段记忆,自己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过去,他仅仅是在重演昔日的悲伤。何况他与这位女士之间,也没有任何情愫。此时哭泣的人,应该是骑士长克莱蒙德大人啊!
少年面无表情地砍下塞布林娜的头颅,双手捧上京观。伴随着蛮族的欢呼,祭坛完成。一场征战宣告胜利。
乌鸦头的巫祝挥动法杖,无数乌鸦从天空中落下,尽情享用血腥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