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奔了好久好久,路都很熟悉了,前方再跑一步,便是出口了。加兰德大喜,朝着有月光的方向一迈。
到了空地上,却又傻眼了:这不就是刚刚打斗留下的空地么!地上还残留着凌乱的藤蔓。
少年转而又想,突然忆起什么:不对啊,我的灰马,不是已经被嘎里乱刀砍死了么——再看马儿,他才发现,这匹泰然站立的灰马,方才着地的一侧相貌完好,而另一侧惨遭刀砍,尽是血淋淋的刀口。伤口深及白骨,可以看见内脏,筋肉早已尽断。
这是幻觉、绝对是幻觉!
加兰德吓得连滚带爬翻下灰马。马血沾满衣襟。那马儿鸣叫、磨蹄,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甚至还转过头,用暗淡无光的眼珠看着主人。
一时间,恐惧、悲伤都涌上来。加兰德觉得这次真的完了。纵然自己有天大的本事,拿什么去跟死亡较量?他跪在地上,自言自语说:“我是疯了?还是已经死了?难道刚才打斗的时候,我已经受致命伤而死了吗?”
“这逃不出去的荆棘从,就是我的地狱吗……?”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人影又驻足在加兰德面前。他神色温和,默默凝视。
“你是一直以来在背后注视我的那双眼睛……果然那份恐惧不是幻觉,而是真的。”
“你不是人。”少年抬头问。“你叫做撒耶坦,对吗?你究竟是什么?”
撒耶坦温柔地微笑,从那双轻轻眯起的眼睛可以看得出他在微笑。尽管他的面容被毫无破绽的面具遮挡,仍然能感受到那份轻盈的浅笑。面具,就好像在笑。
“恶魔。”他轻声说。声音并非出自喉咙,而是撒耶坦内心的回响。
“恶魔”这个词汇,不存在于荒原民族的语言中。很陌生,充满异域风情。希林不明白恶魔的含义。只能凭感觉去猜,那一定是某种禁绝人类触碰的玩意。
多年来都是这个自称恶魔的影子在默默注视自己,偶尔于夜深人静时轻声呼唤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呢?”加兰德不明白,撒耶坦也不解释。他用食指敲着加兰德的嘴唇,作出噤声的手势。
“难道还要我自己来猜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对方在少年耳畔细语,“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从幼年起你就尾随着我,一定是和我的长辈有关。是我的母亲?还是我的父亲?”
“你不是荒原上的神。你是北方来的吗?”希林围绕着撒耶坦,他的装束与蛮荒部族完全不同。
“你是一个北方的神明吗?来自我父亲那里?”
恶魔没有过多作答,少年的心绪却突然倾泻奔涌。
“你果然是认识我父亲的吗?可是他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你说话啊——!”
面对恶魔的沉静,加兰德变得崩溃,大声地喊着。
“果然他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你快说,我就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在骗我!”
想朝对方发火,少年却根本抓不住撒耶坦。恶魔像一阵影子,时而消失在面前,又从背后冒出来。
“……我只知道父亲他不是荒原部族的人,他是北方人……这是我对自己了解的全部……”
加兰德累了,瘫坐在地上叹气。他几乎要被身上的伤痛打败了。最后又鼓起勇气问撒耶坦:“我这是要死了吗?你是带我去见父亲吗?”
“你还活着啊。”撒耶坦冰冷的手抓起加兰德的手,指甲划破他的皮肤,鲜血从伤口里冒出来。
加兰德觉得一阵刺痛,连忙收回手臂,按住伤口。
“你的身体内还有血液在奔涌,你活得好好的。”
“我想离开这里了。你可以放我走吗?”
“离开?可是那个怎么办呢?”撒耶坦点指嘎里的尸体。
加兰德一阵愧疚,叹了口气。
“我还不能走……如果嘎里的尸体被野兽叼走,而后被族人发现,我杀他的事情就会败露。他们绝不会放过我。我必须要妥善地藏好他一段时间。好让我带着家中姐妹逃命。”
“一个人为了继续活下去,掩盖真相,背负罪孽,也是无可厚非的,是吗?”
撒耶坦默不作声。
“我现在就把他的尸体拖进神殿里,藏好以后再回家。”
加兰德一直非常不安。他向来都认为自己是正值诚实的人。如今他疑惑了:是正值诚实地去死,还是卑微懦弱地活着?
恶魔仍旧不做声。
加兰德警告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请你不要继续吓唬我了。”
说来也奇怪,加兰德已经觉得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见过了恶魔,此时不再对他的把戏感到恐惧。少年起身,牵着已然死亡的灰马,拖着嘎里的尸体返回神殿。
这一次撒耶坦陪伴在加兰德的身边,既好像朋友,又好像仆从。他有时明明走在马儿这一侧,一不留神,又出现在马儿的另一侧。恍惚之间,喊撒耶坦的名字,他又出现在少年身后。
不多时,来到神庙遗址。月光下的神庙,肃穆而安详。石头雕刻的众神沉浸在月光中,姿态各异,仿佛都在翩翩起舞。
“很早就想进去一探究竟,今天正好进去看看吧!”加兰德动手搬动石门。哪知道这石门好像有千斤的重量,完全搬不动。
“你就这么点力气?”撒耶坦在一旁嘲笑,“要不,让他来搬吧!”恶魔点手一唤,地上僵硬的尸体又站起身来!
只见面色青黑的嘎里径直走过来,双手搬着石门一较力,石门缓缓打开。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请吧!”撒耶坦一拱手。
加兰德心惊胆战地迈开脚步,进入漆黑的神殿入口。恶魔紧随他身后,而嘎里的尸体,也迈着沉重的脚步跟进来。
入口连着一条狭长的走廊,全部是大理石砌成。神殿中极其黑暗,撒耶坦纯白的身影却散发着微光,隐约照亮前路。
这处神殿,并非无人知晓。部族里许多年纪大的人都知道。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不大喜欢这里。
小时候,有一次虎嚇家的兄弟们跟加兰德打赌,要来这里冒险。被大将军知道之后,遭到了异常严厉的责骂。后来事情不了了之。
当然,也正是因为族人都不喜欢这里,才把这附近荒凉的草场分给加兰德。
听长辈说,荒原上曾经还有别的部族生活。他们被称为“先民”,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至于多久,加兰德也说不清。
走廊狭长幽静,阴冷异常。走了好久才,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一行“人”来到一座大厅下。
大厅的位置早已经沉入地下。抬头看,是石头堆砌出的拱形屋顶。最顶端有六边形的天窗,泻下一丝月光。而天窗下方,大厅的正中央,是一座梯形祭坛,有三幢帐篷摞起来那么高。
看这祭坛,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建筑样式,既不是荒原部族的,也不是北方城堡的。而且看它的工艺粗旷,应该年代非常久远了,果然就是所谓“先民”的杰作。
加兰德在惊叹眼前奇观的时候,也不禁惊恐万分——这座高大的祭坛,分明是由无数颗头颅镶嵌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