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带着那个奴隶日夜兼程返回营地,抵达大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阿爹——!”萨吉兴冲冲一路跑进首领的大帐,边跑边嚷嚷,“快来看我们的战果!”
加兰德不想打搅大首领休息,默默等在外面。
荒原上的人群聚而居,一个个血脉相连的小家庭组成一支氏族,而一支支氏族,又组成了庞大的部族。追溯历史,每一个荒原人之间都有血缘关系,因此才说“荒原上的部族血脉相连”。他们这个部族有四十支氏族组成,加兰德所在的是其中最强盛的一支。他们的首领,同时也是部族的大首领。
整个部族有一座中央营地,部族大首领和十几支氏族的长老都定居于此。中心处三幢大帐都属于大首领,围拢着的是长老们的帐篷。越靠近中心,则家族在族群中的地位越高。外围还有许许多多小帐篷,是一户一户人家。定居在中央大营地的人有一千户,上万人。至于整个部族,还有三千户分散居住在领地周围,据说整个部族有五万多人。
只是游牧部族傍水草而居,他们不会永远住在这。过几年待草场退化以后,他们会搬去别的地方。
昔日加兰德的母亲在世时,他的家也在中央大营地,是首领大帐旁边的一幢白色小帐篷。母亲死后他离开了营地。最近一段时间随着身体成长,加兰德的样貌与族人越发不同,无形中与大家渐行渐远,回到营地像是陌生人一般。
等了许久也不见萨吉出来。加兰德迷迷糊糊地,几乎睡着了。
“大家快醒醒——不要睡觉啦!一起来庆祝吧——!”
突然有族人从大帐里跑出来,去各长老家的帐外大喊。少年猛然被惊醒,还有点糊涂。
稍后,大首领的家臣们陆续出来,兴高采烈地奔向四处,把营地里每一户人家都喊醒。他们高举着战利品四处宣告:“我们的小王子所向无敌,一个人就斩杀敌两名北方城堡的士兵!看啊,这是他带回来的战利品!”
熟睡中的族人们闻讯醒来,走出各自的帐篷。一见营地里热闹的景象,也跟随着欢呼起来。族人越聚越多,他们举着火把汇聚到首领的大帐外。
“我们的小王子这么勇敢?”
“那当然,看看这些战利品!这铁盔上还沾着血呢!”
“是么,给我也看看——!”
族人们互相传阅,对战利品赞不绝口。既然取得了胜利,理应庆祝才是。族人们高呼首领的名号,要听他亲口来讲。这时候家臣们拉开大帐的门帘,大首领红光满面,拉着萨吉的手款款走出来。
“今夜值得庆祝!我的儿子骁勇善战,将两名北方城堡里得士兵斩于马下。这些,都是他带回来的战利品——!”
“哇——!好耶!”族人们欢呼着。
“这件头盔价值不菲。王子小小年纪就立下大功一件,英雄出少年啊!”部族的大将军从另一侧大帐里走出来,也到大首领身边夸赞。
各家的长老们见了,纷纷附和道:“王子小小年纪竟这般骁勇善战,为部族增添荣光,不愧为天可汗的传人!”
大首领吩咐将战利品高悬,彰显王子的功绩。又吩咐大家准备篝火,众人彻夜歌舞,向祖先称颂小王子的事迹。族人们立刻忙碌起来。这时加兰德才看到躲在首领身后的萨吉。弟弟的脸上写满委屈。
“阿爹,阿爹——”萨吉稚嫩的声音一个劲地喊,“我都说了,是阿哥,阿哥他......”
“住口!休要再言!”首领呵斥道,“一边去!”
萨吉见他阿爹这样不讲理,眼睛都红了,眼泪在眼眶打转。他跑出来扑到哥哥怀里,难过地说:“阿哥,不是这样的!阿爹根本没有听我说,明明都是阿哥……”
“乖,没关系的。”加兰德摸摸萨吉的头,温柔地说:“那些敌人,都是为了未来的首领,你,而杀的。我杀的就是你杀的。”
萨吉摸摸哥哥的衣襟,加兰德身上的血迹还未未干。
大首领瞥见萨吉与加兰德亲密无间地私语,微微皱起眉头。
“加兰德啊,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哦,来了。”
少年推开萨吉,随着首领踏进大帐。大帐里明亮温暖,地毯都是兽皮,简直是天堂一般。首领屏退了家臣,独自坐下。
“大首领。”加兰德问了声好。
“嗯。”领威严地俯视,露出一种类似于愤怒却又好像很慈祥的笑容,紧盯着少年。
加兰德想起马屁股上还拴着那个丑陋的奴隶,便禀告说:“回来的路上,我们还逮到个奴隶。”
“奴隶?”
“嗯。就在外面。”少年指着帐帘,“他是个塔瑟人,会说我们的话,也能听懂北方人的话。他说北方人正在集结军队,马上要攻打我们了!”
加兰德讲得急切,可是首领根本没听。有个负责准备篝火的族人跑进来询问,首领便对着他摆摆手,示意稍等,然后关心起今晚的庆祝活动。
加兰德等了许久,哪知道大首领似乎已经忘记了奴隶的事,说起了别的。
“侄儿啊——”大首领语重心长地开口,“你是个骁勇善战的勇士,无愧于加兰德的名号,我一直都非常清楚。”
少年认真地点头。他的名字,加兰德,含义是“勇气”,这是个战士的名字。
“虽然你和他们都喊我首领,但你不一样,你是我亲妹妹的儿子,是我的侄儿,是我至亲的骨肉。”
首领叹口气,似乎是回忆起了往事,眼里又含着泪痕。
“我没有更多子嗣,萨吉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们是比亲兄弟更亲的手足,我看到你们情谊深厚,感到无比的欣慰。”
“嗯。”
“有朝一日,萨吉会继承我的位置,成为部族的首领。那时,你会成为大将军辅佐他。你们彼此,将是最值得信赖的伙伴,也是唯一值得托付的依靠。”
“我记住了。”加兰德答道。
他并不是非常理解这番话的用意,长辈们似乎都经常说这种意味深长的话语,暂且当做是由衷的告诫吧。再要开口再问奴隶的事情,首领已经累了,示意他离开。
外面篝火准备好了。族人们换上节日的盛装,围绕着篝火欢呼。
晚些时候首领一家盛装出席,他们在家臣们的簇拥中走进人群,向每家每户祝福,也接受他们的问候。加兰德小心地钻出人群,躲在众人背后的暗处。热闹的活动从来都不是他擅长的事。
向祖先讲述英雄事迹是一种传统的活动。族人们能歌善舞,弹着琴就能唱一段。大首领开的头,众人都跟着唱。歌里唱的是族中口口相传的历史。长夜漫漫,故事可以从很早很早以前说起……
“美丽的荒原是我的家,水草丰美的好地方……风起在阴山下,日落在长河滩……”
“……牛羊遍地走……英雄好儿郎……”
歌声在耳畔回响,加兰德也会轻声哼几句。只是说来可笑,他们唱的地方,并不是现在部族住的这个地方。族里老人说很多年前,部族曾有一次大迁徙。大家一起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走过来,然后才定居在这的。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就像那歌里唱的。
“荒原上不落的太阳啊……长生天的儿子……荒原的大英雄,四万部族的天可汗……”
对,就是那个人。从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到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北到雪山脚下的极寒冻土,南到湿热瘴气的荒山丛林,凡是部族大军铁蹄踏过的地方,都属于那个人——荒原上的天可汗。
那是荒原上最大的大首领,统一了所有的部族,被人们当作太阳一样称颂的人。当初就是他带着加兰德的部族迁徙到此处。那个时候,加兰德根本就没有出生。
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是荒原的尽头了。远处要么是高山,要么是北方人的城堡关隘,荒原的铁骑与那些异族人对峙了很久,谁也没有更进一步。
“……天边的云霞……四野垂幕……歌声遍天涯……”
“干嘛这么唱呢?这里不是天边,远处的城堡里还有人呐!我们根本没有走到世界的尽头。”加兰德一个人嘀咕着。
没人在乎加兰德说什么。大家都信这个故事,哪怕唱了千百遍也乐此不疲。唱到至情处,首领突然哽咽起来。
“十年前瘟疫横行,天可汗也罹患疫病。他返回故乡疗养,从此音讯全无。我们守在这里等他,一等就是十年……什么时候他再回来,带领我们继续征伐!”
加兰德听着心里也非常难受。但不是为那位天可汗,而是为他的母亲。
十年前的瘟疫也带走了部族的大公主,就是他的母亲。这么多年来,他努地回想母亲的模样,却几乎想不起来。毕竟那个时候他年纪太小。每每看到萨吉与首领夫妇开心地谈话,加兰德多么羡慕。
大首领唱罢,族中能歌善舞的人又唱起荒原部族从古至今的英雄事迹。这一次,小王子萨吉的战绩与英雄的故事并列,一同被称颂。大家唱着、跳着,无比开心。
歌舞到了后半夜,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鼓声。族人们先是一惊,而后又欢呼起来。原来这一夜,部族迎来了尊贵的访客——巫祝。
“巫祝来啦——!”“巫祝也来庆祝小王子的功绩啦!”
“巫祝大人果然无所不知,预先知道了今日的喜事!”
只见月色下黑黢黢一个高大、削瘦的身影,披覆着厚重、华丽的五彩羽毛编织的法衣,一手持皮鼓,一手握鼓槌。一路上一边击鼓,一边跳舞,从远处缓缓走过来。
那个“人”是部族的巫祝,是神明的代理人,拥有近乎神明一样的威望。连大首领也对他顶礼膜拜。他能卜算问卦,预知族中大小事物的凶吉,还知道遥远的过去和未来,甚至可以和死去的人对话!
他平时并不住在营地里,而是守在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先祖的祭坛。
他身后还有一群同样黑衣覆面的仆人,一个个佝偻着身子,拿着各式各样的法器,随他一起载歌载舞。巫祝们唱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语言,族人们根本听不懂,只有巫祝一族才懂。他们来到人群中,族人们伏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让路,以最高的礼遇迎接。
“嘎——嘎——!”
巫祝发出一声尖细的长鸣,声音划破夜空。
加兰德一直特别害怕巫祝,那“人”的模样说不出地可怖。譬如说他脖子上的头,是一只巨大的乌鸦头。鸟喙张开,发出乌鸦的鸣叫声,凄凄厉厉,如泣如诉。
那颗头根本不是什么面具,分明就是货真价实的脑袋!人的脖子上怎么会长出乌鸦的脑袋?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巫祝从不在族人面前卸下华丽的装束,没人知道他的身体具体是什么形状的。族人们似乎也不大在意。
加兰德还注意到,巫祝的手和脚的皮肤都是纯黑色的,绝不是染料,就是天然的肤色。他的皮肤与常人不同,有些粗糙,纹理很深,像兽类的皮革似的。同样地,族人也不大在乎这种细节。他们见到巫祝了就毕恭毕敬的,才不会偷看他的身体。
加兰德不愿意低头膜拜,他跟这个巫祝有点过节。说起来,也是因为母亲的事。
以前他听闻巫祝有强大的法力,可以与死者的世界沟通,让族人与死去的亲人对话。他多么希望能再见一见母亲,听听她的声音啊!于是他也学着族人那样,献上珍贵的猎物讨好巫祝。
可不知道为什么,巫祝拒绝加兰德的一切献祭。无论他准备什么祭品,都会被丢出去。巫祝也拒绝回答加兰德的任何问题,包括为什么拒绝他这个问题。大概也是因为巫祝起的头吧,加兰德也被族人嫌弃了。
“哪怕只有一次,只说话也行......或者,连话也不说,我只是想让他们看看我。”族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时候,加兰德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想着想着,眼泪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