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销骨(八)
手里捏着陈晓梅给的银行卡,因为忖度着留之无用,江持花起钱来也毫不怜惜。在章玉娇的指导下学会网购后,她给自己添置了多套长及脚踝的裙装,并且大大松了口气,因为不必再穿那些露胳膊露大腿的衣服。
其实魔门中人论起开放不羁,并不逊色于现代人,尤其是合欢一道,江持若是太保守固执,也不会执掌合欢道几百年。只是她看惯艳情风月,并不代表自己也愿袒胸漏乳——不是顾忌世人眼光,只是不习惯。
章玉娇看在眼里,越发坚定她是个明清时候的老古董。
“头发怎么带着卷儿?”
江持摆弄半天,一头半长不长的头发仍旧毛躁燥地搭在肩上,且折了许多道弯儿。
“自然卷。”章玉娇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都是蘸水梳,梳完扎个紧点儿的马尾。”
江持便听她的,蘸水梳,头发果然服帖了许多。只是江持不习惯头发箍得太紧,便只在后头低矮松垮的扎了一条马尾。尚有几缕发丝半长不长,俏皮地垂在脸颊两旁,正是个简单随意的发式。
长裙及踝,墨发红唇,低垂着的浓密的睫羽完全挡住了眼底掺着细碎冰凌的眸光,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婉转下来,更显出少女天生的好颜色。
“我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章玉娇趴在江持肩头,眼睛眨也不眨地往镜子里看,喃喃自语着:“眉毛好像更高了一点,眼窝也更深了……”
变化其实很微小,只有两张脸凑在一起,仔细观察才能察觉出那么一丁点不同;然而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点微小的变化又是极为深刻的,因为它体现着截然不同的气场。
就好比傲娇冷淡的家养三花,和矜贵漠然的黄黑纹身的大猫。
不过从宠物完全转变成捕猎者需要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大多数人们显然不够敏锐,察觉不到这种深层次的变化。在他们看来,今天的章玉娇还是章玉娇,只是脾气不太好——
阴沉沉地,瞧着要咬人似的。
陈松坤是在去教学楼的路上偶然遇见章玉娇的,记起这些天真真假假的传言,动作快过语言,下意识就把人拦下来了。
“你……”真去自杀了吗?
“让开。”
然而章玉娇表现的十分冷静,眼皮抬也不抬,语气里甚至还有点不耐烦。
“你挡着路了。”
“……”
何谓晴天霹雳,这就是晴天霹雳!
兔子也能咬人了!
陈松坤叼着烟傻了,半晌反应过来,表情凶恶地咧了咧嘴巴。
“听说你割腕自杀来着?死没死成,胆子倒是大了点,还敢和我呛嘴……”
江持看了眼手表,七分二十四,距离早自习开始还有六分钟。
胆敢冲她撂狠话,这个人怕也是不想活了……不过不是现在,任何事物和人,都不能打扰她学习进步!
江持踮起脚尖,昂着头,慢慢伸出手去够陈松坤的肩膀。或许是她这样仰视的姿态实在有一种难言的楚楚可怜的情致,或许是那低垂的眸光太过弱势温柔。陈松坤被迷惑了般一动不动,心跳的却越来越快,眼睁睁地看着那过分美貌的半张面孔越发靠近。
他确实是很吃章玉娇的颜的。陈松坤咕噜咽下了口水,正在十分纠结地思考到底是故作嫌恶的一把推开她还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然后他就看见章玉娇红通通的小嘴巴一掀,吐出了掷地有声的几个字。
“我可去你妈的吧。”
江持心平气和地拍了拍陈松坤的脸。
“想找我麻烦?正好,我也张和你们算算账。你有张熙的联系方式是吗?”
被她硬生生吓傻的陈松坤无意识地点头。
“那好。告诉他放学别走。”江持道:“今晚八点整,C楼二层走廊,来彻底解决下这个问题,可记住了?”
陈松坤又点头。
他看着章玉娇越走越远的背影,叼着那根没点着的烟呆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忽的像害冷似的打了个寒战。
“松哥。”旁边有男生默默围观了全程,插嘴道:“要不给张熙打个电话……”
“不行!”陈松坤想也不想,一口拒绝。
“小事,没必要找张熙。”他含糊道:“我一个人去看看什么情况……就行了。”
赵家乐和李一洲往教学楼走的时候,隐约在花坛那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三班那个陈松坤。”赵家乐生的小眼聚光,眯起眼睛能看很远,认出来了贴的很近,正在交谈的两人,“旁边那个,好像是章……”
“章玉娇?”李一洲迅速扭过头,下意识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
陈松坤可不是什么老实学生,和章玉娇在一起,是不是在欺负她?
赵家乐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了回来。
“我说你急什么啊,她一个大活人还能被吃了不成?我看这俩人谈的好好的,你就别去管闲事了。”
“我没管闲事。”李一洲皱眉往那看,倒是没再挪步。
“行了,快走吧,我可不能再让灭绝师太再逮着迟到了。”赵家乐扯他,硬是没扯动,半晌无语,“你这是护花使者当上瘾了还是少男心失守了?能不能考虑下你兄弟的心情?”
“别乱说。”李一洲沉着脸,“我对她没意思——”
赵家乐翻了个白眼,“没意思你天天去探病,去完医院还去人家里。”
李一洲道:“我那是看不惯……”
李一洲在某种意义上,真的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他见识了不少社会阴暗面,自认比一般同龄人成熟,然而直面一个饱受校园欺凌和言语暴力,被谣言蜚语逼迫到要去自杀的陌生稚弱的少女,他仍然会感到心灵上的深沉震撼和痛苦拷问。
的确,他没有参与校园暴力,谣言也不是他传播的,一切都与他一毫无关——然而李一洲认为,在罪恶发生之时保持沉默,同样是犯罪。
法律惩罚得了直接造成章玉娇悲剧的几人,却无法审判芸芸众生的良心。
没有一片雪花认为自己应该为雪崩负责。
同样,荣成一中的学生们,也不曾回头看看自己背负的几两罪孽。他们更多的,是害怕、惊奇、又兴致勃勃地议论,当成一件新鲜出炉过眼即忘的八卦消息。如同他们以往传播的,那些自杀者似真似假的传言。
“哎你听说了吗,三班那个,自杀了……”
“嘶……真的假的?”
“判决书都出了,说是扇她耳光的那几人,都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她就自杀了?因为这个?”意味不明的笑声:“说真的,之前说她名声坏成那样,她不也没怎样嘛。怎么挨了两巴掌就要死要活……”
“你说那女的也是,平白无故打人干嘛。”
“说不定人家有原因呢?”
“你是说,那谁,当三了?”
“嗨,谁知道呢!”
中午,食堂里隐隐约约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李一洲闭上眼睛,慢慢喝掉碗里的香菇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