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书生路漫漫 (十)
三更天。
敲钟人刚刚过去,摇曳的朱红灯笼下,门神画像若影若现,似神似鬼,变幻莫测。
书房内灯火通明,居于首位之人正怒气冲冲的环视着下方,屋中左右各坐着五人,垂头耷脑,目光游离。见此,那人眼中怒火愈盛。
一道银光破空而过,“铮”的一声,直击地面,却是刚才那人手中所执的银制杯具。下坐十人齐刷刷的跪倒在地,银杯缓缓滚落在一旁,杯中茶水溅在左前方的灰衣人手上,茶渍帖服在手背上,约是茶水烫人,灰衣人不自觉的抖动了一下,而后即刻停了动作。
“废物!一群废物!”那人仍不解气,骂完后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灰衣人像一条祈怜的狗一般爬到那人脚边,继而抬头谄媚的劝到:“主子莫要气坏了身子,此次也是我们太过大意了,以为不过是个小杂碎,没想到那厮贱命颇长。”
“哼。”上首被称为主子的人冷哼一声,一脚将灰衣人踢翻在地。
灰衣人讪笑着继续恬着脸爬过去,拉着上首人的裤脚,一边抚摸着手里柔滑的鞋面,一边轻声说道:“主子,他既然不怕死的来了您的地盘,还能有活着走出去的机会?”
“哎,你不懂。”那人轻轻抚摸着灰衣人的脑袋,目露无奈的叹道:“帝都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这其中错综复杂,岂是禹州那旮旯子能比的!”
“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主子也就不用如此这般忧心忡忡了。”灰衣人说完,作势便要扇自己一巴掌,眼见着手就要落在脸上,手腕处便被人紧紧扣住了。
“好了,尽知耍宝。”上首之人收回手,笑着坐了回去。
底下跪着的其他人不由暗自对视,眼神交流着,不乏有讽刺的,不屑的,当然也有羡慕的。谁不知赵欢乃是主子心头一宝,不仅伺候主子床下事宜,还伺候主子床上欢愉。
“尚一。”上首之人将脚放进身侧赵欢的怀中,漫不经心的喊道。
右侧首位跪着的人急忙抬头看着上面:“主子?”
“这段时间消停些,等会试过了再说,你......嗯~,嗯......”也不知赵欢做了什么,上首的人突然微颤了一下,继而瞪了赵欢一眼,赵欢抬头媚笑着。
那人无奈的轻踢了他一脚,而后朝右侧的尚一说道:“算了,你们都退下吧。”
“是。”尚一起身恭敬的答道。
下跪八人急忙站起身,在尚一的带领下低着头倒退了出去。尚一关门之际,只见名叫赵欢的灰衣男人已经攀上了上首人的脖子,双手在那人衣带间不停的滑动。
几人尚未走远,呻吟声便由屋中隐隐传来。能在这龙潭虎穴中占据高位的都不是傻子,他们不由各自加快了脚步,匆匆出了院门。
与此处正对的城东南巷,一处隐蔽的小院内,章志正环抱着长剑,背靠着一株粗壮的梧桐树喋喋不休。
“咱们天天窝在这个巴掌大的院中,我都快生霉了。”
“说好了眠昱消息一来,咱们就可以正式打干。你就提前告诉我接下来咱们做什么吧。”
“算了,算了,就知道不到时间你是不会透露半个字的。哼,到时候你总得说。”
良久院中并未有回应之声,惟听见他一人继续叨叨。
“你说眠昱怎么还没回信呢?阿晨,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哎哟,我去,他不会被发现了,或者找不到时机下手吧!都这么多天了!”
石桌前,陈晨无奈的放下手中的茶杯,苦笑着回道:“你当是让他去买大白菜呢?”
“快半个月了,我这不是担心呢嘛。”
“有什么好担心的,眠昱不过是坐在楼里布置布置任务,又没让他去前方提刀砍人。”
“嘿嘿,说的也是,”章志一晃,抬腿大咧咧地坐到陈晨对面,毫不客气夺过陈晨刚倒好的一杯茶,“咕咚”、“咕咚”的一口咽下,而后继续说道:“咱们这一闹,也不知上头那位会怎样。”
他说着朝禁城方向努了努嘴。
“他,或许他还会偷着乐呢。毕竟牵制人的把柄就这么轻易的送到了他手里。”
陈晨漫不经心的继续烹煮着茶叶,茶香弥漫在整个小院之中。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紧密的敲击声,章志立刻咽下欲吐之言,起身说道:“我去看看,多半是郭大哥回来了。”
“嗯,”陈晨点点头,拿出三个茶盏,一一用茶水清洗过去,这才将一旁清冽的山泉水灌入茶壶烹煮起来。
不一会儿两个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传来,陈晨抬头看去时,只见郭大力跟在章志身后,紧随而至。
“公子,查清楚了。”郭大力越过身前的章志,走到陈晨面前抱拳恭敬的说到。
自半月前郭大力自请跟随陈晨开始,他便由心的将陈晨当成自己的主子。
他见陈晨点头示意他坐下谈话,忙接过陈晨递来的茶水,坐到章志旁边,陈晨的对面。
待将茶水一饮而尽后,郭大力主动交代起他所查得的信息。
“公子,当初雇佣歃血堂的的确是湘王爷,之后在途中遇到的那些个杀手,其中,有三拨人出自湘王府,另外一波则查不出究竟来。”
“湘王府?”陈晨冷哼一声,继续说道:“湘王爷近来不好过吧?”
“公子怎知?莫非……湘王爷那处是公子您动的手!”郭大力惊讶不已。
“切,”章志不屑一顾,“要动他,还需要阿晨亲自动手?本少爷勾勾手指,也能让他摔个狗啃泥!”
“咳咳,”陈晨捂着嘴假意轻咳两声,眼中戏谑的盯着章志。
章志即刻改口道:“呵呵,虽然此次确实是阿晨使的计,不过,没本少爷跑东跑西的布置,那老狐狸怎能入套。”
“是是,你功劳最大。”陈晨笑着说到。
郭大力也不由的抿着嘴笑起来。
“湘王爷如今焦头烂额,跟打慌了的鸡似的。”
“他让咱们吃了大亏,算来还是便宜他这龟孙子了!”章志一口闷下茶水,愤愤说道。
“你倒不必生气了。湘王爷爱子入狱,比让他自己丢胳膊短腿还要难过,更何况如今他还找不到门路救回自己儿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判秋后处斩。绝后之痛也足够平息你的怒火了吧。”
“公子说的是,湘王爷如今整日跪在宫殿大门处,湘王府乱成一团。”
“哼!”章志面上不服,眼中怒火已经消去,他嘴上逞强的说道:“还是算便宜他了!”
“你呀!”陈晨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管他,转过头继续与郭大力交谈。
“湘王劫杀我盖因那本名册,一旦名册上达天听,湘王卖国之罪便难辞其咎。不过名册中利益牵扯过多,如今倒不是拿出来的好时机。”
陈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杯壁,仿若自言自语的说道:“想来,另一批人也是冲着名册来的,这样的人,之后只会多不会少。”
“早知如此,当初咱们就不该将名册亮出来。”章志不满的说道。
陈晨轻笑一声道,“不拿出来,又如何能引的鱼儿上钩呢?”
“我在查探的时候,就发现帝都如今有几波人在追查咱们的下落了,其中有些是我知道的京官走狗,回来时便顺手解决了几个本有宿怨又不会给您惹麻烦的。除此之外,我还在其中一个人身上得到了这个,想来是要拿去给他主子邀功的,结果没成想被我半道截了,公子请看。”
郭大力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卷陈旧的黄色羊皮纸。
“这里头画的弯弯道道的,我也没看懂,不过看他藏的那么严实,想来是个好东西。”
陈晨接过打开一看,本一向平静如水的神色骤起波澜,他快速将羊皮纸全部摊开,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纸上一点一点展现的画面。
郭大力与章志见此,俱屏息静待,等陈晨从其中回过神后,两人这才不约而同的望向他。
“这是什么?”章志问道。
陈晨眼中满是笑意,语气隐隐透着欣喜的说道:“当然是好东西!咱们这次,真得感谢大力了。这羊皮纸上画的乃是一整条铁矿矿脉!”
“矿脉!”章志大吼一声,一跃而起。
“你这么大声的嚷嚷,是想吼的所有人都知道呢?”陈晨瞪了他一眼。
陈晨一言让章志从瞬间的狂喜中回过神来,他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两声,而后乖乖的坐回原位。
便是郭大力听到“矿脉”二字时,眼神中也满是惊诧之意。
陈晨笑着说到:“嗯,矿脉,还是足够养活十万军队的精石铁矿。”
“我了个天,咱们大发了。”章志不由叹道。
“公子打算将这矿脉如何处置?毕竟这东西想要守住也是需要大量物力财力的。”性情沉稳的郭大力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重要的问题。
陈晨手指轻轻叩击这桌面,沉吟片刻,开口说道:“确实如此,咱们一家是吃不下这么大一块肥肉的。”
“啊?你是说要送人?”章志皱着眉一脸心疼的问道。
陈晨闭口不答,反而悠哉悠哉的抿了口清茶。
这厢郭大力开口问道:“公子是想找个人来做靠山?”
“嗯。大力在我手下做护卫着实大材小用了,”陈晨打趣的说道,而后话中暗含试探之意的问道:“你觉得谁最适合做这个靠山?”
郭大力抬头,在陈晨的注视下神色不变,他知道陈晨对他终究还是有几分忌惮,而这次不仅是试探,更是他表明心迹的绝佳机会。
他在脑海中将自己知道的筛选了一遍,而后斟酌着说到:“要我说,如今朝中赤手可热之人齐王手持重兵,算一个;中书省李丘翎李大人算一个;丞相唐大人清名在外,门生众多,是个不可忽视的角色;今上的嫡亲姑姑金阳长公主殿下更是不容小觑。按理说这几位都是作为靠山的必备人选。”
说到此处,郭大力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到:“但在属下看来这几人虽都位高权重,却不是最佳人选。要想最稳妥,最佳之人非那位莫属。”
“嗯,不错。”陈晨沉吟道。
“若是公子赞同,属下愿一手负责此事。”
“你有门路?”章志插话道。
“嗯,有。”郭大力沉重的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游离之态,目光不由自主的瞟向皇宫方向。
他轻叹一声,而后正了正神色,语气略带苦涩的说到:“后宫淑嫔娘娘乃是我的未婚妻,我们这些年虽未见面,却也有独到的联系方式。”
在陈晨与章志询问的目光中,他继续说到:“淑嫔娘娘原名郭蓉,是师父的亲生女儿。十三岁那年,我被继父赶出家门,有幸遇到师父,他带我回山,教我武艺。在我十八岁时,我与蓉儿遵照师命前往一同下山前往湘王府,报答老湘王对师父的恩情。”
“之后呢?”章志紧跟着问道。
“呵,没想到老湘王正人君子,却生了个畜牲。当初还是世子的湘王欲霸占蓉儿,被我及时发现,老湘王痛打了他一顿,他也老实了下来。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在一次出行任务回来后,世子爷便迫不及待的前来恭贺我,说蓉儿被选入宫了!”
“哈哈哈。”
郭大力笑得苦涩,仿佛是看到了曾经的一幕幕,他眼角闪烁着泪水。
章志这次没再催问,而是安静的等待着后续。
“恭喜?恭喜我妻子成了别人的妾吗?老王爷一句对不起和一包钱财就想打发了我,我默不作声呆在王府,花了半月时间查明事情真相。果然不出我所料,其中另有玄机。”
“原是湘王府中泰安郡主被指入宫,作为异姓王之女,泰安郡主一直在边关没有回来,听说自己被选入宫,死活不肯。于是,他们那些杀千刀的便想了个偷梁换柱之法,用我来威胁蓉儿,逼着她代替泰安入宫为妃。”
“混账!”章志一拳砸在桌上,桌角瞬间碎成几片,伴着扑起的灰尘落到地上。
陈晨一把将他压住,转头便郭大力问道:“你想让淑嫔娘娘为我们牵线?”
“是,”郭大力仰起头将泪水逼了回去。
“不成!”陈晨一口否定到。
“为什么?”旁边两人异口同声的问到。
“这样太危险。一来容易打草惊蛇。二来,一旦暴露淑嫔娘娘的身份,让她陷入欺君之罪,便是回天泛术了。”
“那怎么办?”
“我亲自去。”陈晨嘴角微微扬起,缓慢的吐出四个字来。
小院中暂时的宁静之中,唯有庭中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掌大的叶子随着春风,晃晃悠悠的飘落到石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