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木簪里睡了两天,木清感觉神清气爽,除了被顾无心隔空传音吵醒以外,她觉得灵生还是很美好的。
木清一大早睡眼朦胧地被顾无心拎到冥界,有气无力还是要用尽全身力气吐槽:“我觉得你是在报、报复我……”
顾无心不理她,径直往茶楼里去。
茶楼客房里,花意早早坐在花梨木桌前等待她们的到来,瘦小的少年在一旁用青花瓷碗喝着清淡的粥。
桌上放着一截树枝,干枯而黝黑,但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
顾无心宝贝似的拿在手上摸一摸:“这就是拾忆树枝?果真香气扑鼻!”说罢又凑到木清身上闻了闻:“是比你要香一些的。”
木清瞥了她一眼,不服气又没办法反驳:“这可是神木哎,我只是楠木而已啦,怎么有可比性?”
花意看着她俩斗嘴,忍俊不禁,招手让她们坐下:“好了,我们该办正事了。”
“神木燃烧的香味可以替小家伙找回失去的记忆,但这个过程需要木系灵体的承载才能完成,虽说花妖属木,但因我此前寻找神木耗费了一些心神,所以这件事还得麻烦小清来完成。你将会进入他的记忆,而我和无心可以通过灵识与你想通。但是切记,不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可以出手,否则他将会魂飞魄散!”
木清深吸了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少年躺上床榻,阖上眼逐渐进入沉睡。花意遂即点燃拾忆,木清捻了个咒语,轻飘飘的身子钻进了少年的身体。
神木的香在房间里缓缓流动,木清的灵识渐渐模糊……
木清再睁眼时已经来到了少年的记忆里。
三月的江南烟雨朦胧,柳叶儿刚冒出头,随风摇摆,似在为那台上正在唱的曲儿喝彩。
江南人爱看戏,小戏台沿湖而建,锣鼓声起,水袖起落,折扇开合,戏子燕语呢喃。
“仲渠乖,在这里等哥哥可好?”正待粉墨登场的戏子将年幼瘦小的弟弟牵到小凳上坐好,柔声道:“晚上哥哥带你去看看月亮?给你买糖葫芦哦!”
小凳上坐着的正是那失了记忆的少年,原来小少年名唤仲渠。
胆小的仲渠紧紧抓着哥哥的手,还想要往哥哥怀里钻,又不得不懂事地妥协:“那哥哥要早点回来,这里好多陌生人,仲渠怕……”
“章伯渠,准备好了吗?要登台了。”有人从后台出来问道。
章伯渠,哥哥叫章伯渠,木清缓缓地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心中明了。
章伯渠瞧了瞧来人,安慰章仲渠:“别怕,乖。”随后站起身提了提水袖,往后台去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的杏花微雨养出了温润如水的章伯渠。一抹清眸,黛眉轻锁,举步若和风拂柳,于台前悄然而立,唱一曲折子戏。
台上人遗世而独立,台下人看得如痴如醉。
——
章伯渠果真兑现了他的诺言,带着章仲渠去山上看了月亮。
细雨过后,上山的小路难免有些泥泞。弟弟含着一颗糖葫芦在前面蹦跶,眉目间掩饰不住欢喜,哥哥在后面缓缓踱步,目光半分不敢离开弟弟身上,生怕他突然摔一跤。
待他们爬上山顶,月亮已经升至半空,或许是经过雨水的洗礼,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洁。
兄弟俩坐在草地上,爬山爬累了,弟弟抱着哥哥的手臂睡着了,脸上还留有红晕,显出些微的憨态。
哥哥扯掉弟弟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唇角微勾,一双桃花眼里水波荡漾。拿出藏于袖间的半壶陈酿,在月光下小口小口地喝。明月髙悬,孤傲又高洁,少年的心事随之而来。
人们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
章伯渠的娘亲章巧儿就似那一轮明月,又似一壶烈酒,皎洁又刚烈。名动京城的戏子,一颦一笑皆可睥睨众生,这样的女子偏偏只因一曲清平调倾倒在曹公斯斯文文的公子怀中。
你唱曲儿来我弹琴,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好不惬意。
嫁入曹府,只因戏子出生,颇受争议,未得名分。名门世家向来不屑于商人和戏子,身份卑微便贫贱如蝼蚁。
曹家有正妻,大家闺秀、盛气凌人,只有一女,每每见到章巧儿年幼的二子就分外眼红。
曹情,章巧儿斯斯文文的相公,然是个胆小怯事的主儿,活在曹公的庇护下,万事不敢吭一声。当初倾慕于章巧儿的盛世容颜,如今一朝生变就一脚踹开,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可惜了章巧儿一副好皮囊,生育两子后日渐人老珠黄,再不得宠爱,又受欺辱,带着二子愤然出走。郁气心结,体弱消瘦,垂手于床榻。
只余二子,章伯渠和章仲渠相依为命。伯渠善戏,一如当年章巧儿,名动江南。
——
“这是娘亲常来的地方。”章伯渠口中呢喃,神色悲伤。
他扔掉手里的空酒壶,背起弟弟下了山。
几日后,江南皆知的名戏子章伯渠在台上猝然倒地,水袖落下,折扇未合。一曲折子戏未唱完,戏中人已阖上眼。
据有人亲眼所见,其在登台前见过一位妇人。没错,这个有人就是木清。
妇人衣香鬓影、珠围翠绕,在一众仆人的拥护下邀请章伯渠去了茶楼。
茶楼里有伶人吹着小曲儿,妇人借题发挥说起从前事,做起戏来真真切切,着实令人动容。
“伯渠,跟我回家吧,你爹爹多年未见你,已经是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了……”
“不回。”章伯渠面色清淡,轻轻抿着杯中的茶水。
妇人面色一凛,片刻转为和蔼,斜一眼站在身旁的侍女,侍女会意,端起章伯渠刚放下的茶杯,躬身道:“奴婢给您添一杯去。”
木清心中一沉,这个女人有问题。
那旁妇人仍旧笑,白皙的脸上浅纹叠起。
侍女端上茶,章伯渠只喝了一口就放下茶杯,拱手道:“大娘子不必再劝,伯渠还有戏要唱,先告辞了。”
乌头碱配白芨,木清冷笑:世上最毒莫过于蛇蝎心肠。
湖的另一边,毫不知情的章仲渠还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哥哥亲手做的风筝,等着他那戏子哥哥,等着哥哥给他带的糖葫芦,等着一起去放风筝、看燕子在天上飞。
青石巷里走出一位妇人,去牵章仲渠的手,她和蔼地笑,笑得木清心里发慌。
年幼不知事的章仲渠真的信了大娘子的话,以为回到曹府就能等到去了边境唱戏的哥哥。
爹爹教他认大娘子叫娘亲,教他习文练武,教他忍受妹妹的冷嘲热讽。冬天到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他还是没有等到远去的哥哥。
一个飘雪的夜晚,白雪孤零零地往下落,四周寂静无声。章仲渠爬上府邸的围墙跑了出来,他想去接哥哥。
简单的长衫,连暖炉都没有,他就在围墙外的树下坐着,他觉得这样迷路的哥哥回来一眼就能看见他了。
少年在树下坐了许多个春秋,他不知道他还活着的时候哥哥也曾这般坐在树上看他念书习武,在他哭泣的时候试图擦干他脸上的眼泪,最后一半喜一半忧地去了冥界。
喜的是弟弟现在生活得还不错,不至于流离失所,忧的是弟弟被欺负怎么办。
无声的雪落得愈渐多了,少年的身体上铺着白白的雪花,木清坐在围墙上头,她是这场葬礼的唯一见证者。
——
木清从榻上坐起来,唏嘘不已。少年还未醒来,眼角却有泪落下来。
神木恰好全部燃为灰烬,余香仍在屋内缭绕。顾无心红着眼坐在梨花木桌边,杏眼眨巴着:“我去找我哥,拿他的人间簿看看章伯渠这一世在哪里。”说罢闪身消失了。
就在此时,榻上的少年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来,捏着被衾缩在床角哭。花意上去安慰,擦掉他眼角的泪珠,少年去拉花意的袖子,抖着嗓子道:“姐姐,我想看看哥哥过得好不好。”
“好,姐姐答应你。”花意柔声安慰。
话音刚落,顾无心带着人间簿回来了。
她把人间簿摊开,心中默念章伯渠的名字,书页儿簌簌地自动翻过,找到一页立了起来。
卓书,人如其名,是名大学教授,也就是前世的章伯渠。
——
卓书提着公文包走在上班路上,经过一座公园时,心中一边过滤着上课即将要讲的历史文化知识,一边留意妻子给自己发的消息,最近妻子怀孕了,总是吵着闹着要吃酸辣的食物。
嗯……要不待会儿下班给她带点儿酸辣粉回去?
正这样想着,突然看见一个穿着古装的少年坐在不远处看着他,神使鬼差的,他走上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小弟弟,你穿得这个样子在拍戏吗?”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摸摸少年的头,很温柔地笑:“真棒!”从兜里拿出一颗糖塞到少年手里:“这是我老婆怀孕的喜糖,给你吃一颗。”
然后他站起身往前踱了两步,回头冲又少年笑,桃花眼里水光潋滟。
少年撕开手里的糖纸,把糖送进嘴里,甜甜的味道侵袭整个口腔。
望着卓书远去的背影,少年咧开嘴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