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谦洵这两日未出过王府,除了给母亲请安,被父亲唤去瞧了几回画像,只在卧房与书房之间走动。
那日父亲传唤,谦洵匆匆回到安国府,正在拴马,内务总管高继先便急匆匆上前,禀道:“二郎,某正要让奴仆出去寻你。郎君已在万贤斋等你。”
高总管本是江南人士,与弘王年纪相当,是弘王年轻时云游天下所识,因其父是个小商贩而不得入仕。弘王见其为人正直,办事周到,便邀他来为自己料理家事。果然从此府中事无大小井然有序。谦洵对其也颇为敬重。
谦洵忙答应着,向父亲的书房万贤斋而去。
走入万贤斋,谦洵见父亲正展开几幅年轻女子的画像,便走到一旁,唤了声父亲。
弘王李绎方至不惑之年,与当朝皇帝一母同胞,比皇帝小了不到两岁。他容貌俊朗,身形修长,风度翩翩,不怒自威。
弘王头也不抬,朝谦洵道:“你自觉这些里头,哪个适合做你的妻室?”
谦洵瞥了一眼,个个画得娇美如花。画像边上写着女子们的家世、生辰八字,皆是王侯高官家的女儿……谦洵忽见其中一幅,不禁笑出声。
弘王皱眉道:“你笑些什么。”
谦洵指着那画像道:“皇甫宰相家这一个娘子,几年前谦茂阿兄娶妻时,便送过画像了。不知这回送来的是不是同一幅。”往下看着,愈看愈好笑,“几年前没等着阿兄的人家,倒在这等着我呢。”
弘王将皇甫家娘子那画像卷了起来,随意放到一旁,冷哼一声道:“皆想与我安国府做亲家。茂儿是嗣王,又有奇功,反不宜再与太显赫的人家结合。你不同,你无功无德,便是娶了天王老子家的女儿,也无人忌惮你。“
谦洵早已习惯父亲的嘲讽,并未放在心上,边随口回道:“父亲教训的是。”边捡起一幅画像,讶异道,“这怎还有钰襄的画像?父亲……会选钰襄吗?”
弘王瞥了一眼画像边上的小字,挑眉道:“姜嵩命人送来的。你中意姜嵩那女儿?”
谦洵忙摇摇头:“不过是父亲交代,去殷国公府上多了几趟,才与钰襄熟一些。并无他意。”
弘王回头背着手继续看其他画像,边向谦洵道:“没动心最好。抛开那姜嵩不说,他那女儿,我在宫宴上见过几回,毫无礼数。年幼丧母,长姊薄命,这一个千金瑰宝被姜嵩溺爱得刁蛮跋扈,实在不是贤妻之选。”
谦洵觉得父亲此话重了些,低声替钰襄辩道:“钰襄本性不坏,只是不知人情世故了些。”
弘王冷笑道:“你倒护着这表妹。选妻,性情是第一位。茂儿娶的妻室,家世虽差了一等,性情人品却半点不错。我只怕你娶个闹腾的,与你一同将家中上下搞得鸡犬不宁。”
谦茂的妻,虽生活在同一个府中,沉默得谦洵几乎记不起她的声音。
听着父亲此言,谦洵只觉眼前画像中一个个娇美的娘子像是露出了端庄而谦卑的笑容。笑容缓缓叠在一处,幻成母亲落寞的笑容。
谦洵又开始了隐隐的头痛。
弘王回头见谦洵出神,低喝了一声。
谦洵回过神来,连忙道:“不知父亲如何打算。”
弘王一挥手:“如此精神不振。分明不把娶妻之事放在心上。将要弱冠之人了,我在你这个年纪都有你大哥了。去吧!”
谦洵应了一声,走出万贤斋。他呼了一口气,揉揉太阳穴,朝自己的居室走去。
在家中待了两日,谦洵便觉百无聊赖。清晨叫上奴仆李周,趁天不大热,打算出去散心。
临出门前,谦洵忽而想起什么,折返到房中,取了那日茶坊小娘子所赠之锦囊,佩在腰带上。这才满意一笑,驾了马出门去。
街市上还冷清得很。谦洵满不在乎,转而驾着马,一路朝城郊而去。
树木花草云集之地,空气都分外清爽。少了几分人气,便多了几分自然天地的气息。
谦洵下马,让李周将马牵到树下拴上,自己行至一片柔软的草丛里躺下。草丛中有星点野花,俏皮可爱。
谦洵用双手枕着头,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间,忽而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是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咦,李谦洵!”
谦洵闻声睁开眼,见到了一张清丽脱俗的脸。眼前的小娘子挽着流苏髻,身着淡青色齐胸襦裙,挽着鹅黄色画帛。她立在草丛中,阳光从身后照来,将她的曼妙身形镀了一圈金边,真真宛若仙人。
谦洵一时有些痴了,不知为何,这感觉似曾相识,仿佛许久许久之前,便见过她。
那小娘子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谦洵回过神,忙起身定睛一看,原来是前几日在茶坊遇到的“小郎君”。
谦洵自嘲一笑,行了个礼:“果真‘有缘再会’。”指了指腰间香囊,“你瞧,我佩着你所赠的辟邪之物。如今头上可还有黑气?”
小九瞥了他一眼,并无不祥之兆。身上有圣姑施过咒的香囊,寻常害人妖邪必会退避三舍。得意一笑道:“大约化解了罢。对了,你怎的在此?”
“只是来此散散心……”谦洵反问道,“娘子又为何在此?此地人烟荒芜,你独自一个在这儿,岂不让家人担心?”
小九指着来路,回道:“我方到长安不久,寄居在附近友人家中。方才正要入城去,见有人一大早躺在此处晒太阳,有些面善,过来一看原来是你。”
谦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你要入城去,我有马。你同我一起去,省得行走。”
小九歪着脑袋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不过得先换装,你稍等我片刻。”转身便要去换装。走了两步停下来,转头对谦洵道,“我会易容术,过会儿见着我时,不要惊讶。”
虽已事先得知小九要易容,见着小九时,谦洵还是有些诧异。
眼前这一身月白袍衫的少年,虽与方才那少女身量未变,神色依旧,却已是两副面容。仔细一瞧,倒与自己的样貌依稀有些相似。
小九嘴角一扬,明亮的眸子放出得意神采。她一扬手中折扇,俨然大户人家的风流郎君:“仲信兄,如何?”
谦洵不禁赞叹:“娘子好本事,我自认见过的能人异士不少,精通易容术的也有几位。却从未见过像娘子这般的,好似重新换了一张脸。”
小九心想,可不就是重新幻化了一张脸么。嘴上却道:“过奖,有幸拜得名师而已。”
谦洵好奇道:“娘子师从何人?尊师可在长安?”
“家师长居峨眉,你必不认识。”小九皱了眉,“别一口一个娘子,我现在可是男儿装。”
这男儿貌,配上女子的口气,倒把谦洵逗乐了。他狡黠一笑,朝小九道:“我还称呼你‘莫松龄’贤弟么?不知能否有幸得知闺名?”
小九收起折扇,瘪了瘪嘴:“果真瞒你不过。我叫莫兰九。”
谦洵听到她的闺名,一脸欢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好名字。”
小九仔细一听,点头道:“你用《离骚》来解释我这名字,倒也新奇。不过我现在这模样,你还是叫我莫松龄罢。我女扮男装的事情,也请为我保密。”
谦洵自觉与这有趣的小美人有了旁人不知的秘密,连声答道:“一定,一定。不甚荣幸。”
“可以出发了么?”小九看看日头,时辰已不早了。
“自然可以。”说到出发,谦洵“咦”了一声,“出来时,我带着个奴仆,那奴仆却不知躲哪儿去了。”
左右环顾,不见李周人影;高喊几声李周的名字,又无人答应。两人一路走入树林,才远远望见李周靠在树干上,睡得正香。左右两棵树各拴着一匹马,一匹马正在悠闲地啃草,另一匹在啃李周的衣袖,如此他都没知觉。
谦洵哑然失笑:“只怕我出个什么事他也不知。”走过去将他摇醒,李周才惊慌地跪在地上叫道:“小的该死,起得早这地儿又阴凉,就,就睡着了!”
谦洵皱眉:“起来吧,倒是怪我让你起早了。”
李周更惶恐:“小的不敢,说错话了,掌嘴!”便左右开弓,假意扇起自己的嘴巴子。
“行了行了,起来罢。”谦洵摆了摆手,回头问小九,“贤弟可会骑马?”
小九摇头。
谦洵从树上解了一匹矮些的马,将小九扶上去,叫李周牵着。自己解了另一匹高头突厥马,驾了上去。
小九在马上,余光瞥了李周一眼,见他正缩着肩,贼眉鼠眼地对着自己笑。小九心下不解,王府郎君的贴身奴仆,怎瞧着还不如山上的小妖。
李周嘿嘿笑道:“这位郎君可真俊,以前并未在府上见过呢。”
谦洵应道:“这是我的新友,你自然没见过。不过我对贤弟一见如故,似已认识了多年一般。”转向李周道,“带你出来却自个儿远远躲了去,还得我去寻你。前几日我见阿娘要遣散你,心下不忍,才让阿娘将你拨给我。你若再懈怠,我可不管你了。”
李周连忙应着,但已听出谦洵并未真的责备。早听闻二郎温和,果然比大郎屋中要好伺候得多。
小九在一旁瞧得清楚,对谦洵说:“你待人倒是宽厚。”
谦洵笑道:“与他们计较那样多做什么。”忽然叹了口气,“我原本的书僮和贴身奴仆都甚好,跟了我多年,聪慧又懂规矩。可惜一个忽而得了伤寒,回家休养着;一个忽而赎身回家务农了。”
一路闲聊,很快进了城。此时已近正午,天气闷热,两人额头都微微沁出汗来。谦洵问道:“贤弟要去何处?”
小九回道:“并无目的地,不过是来城中见见人气。”
谦洵笑道:“既如此,不知可否赏脸到我家中作客?”
去王府?有些意思。苍耳子老儿说了,越是显贵的人家越是繁杂。
小九欠身示意:“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