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府位于长安城东北安兴坊中,占地近半个坊,在坊墙上开了道高头乌门,直通宅邸。
一进乌门,远远见到一道围墙庄严高耸,气度非凡。围墙正中是一道朱红色厚重木门,数十级汉白玉石阶延伸上去,地基高于府外数丈。石阶尽头,一左一右是两尊一人高的雄壮石狮。八名高大的神策军身穿军服,手持兵刃,立于门前。门上悬挂一块檀木大匾,先皇御笔亲书“安国府”三个大字。
谦洵瞥了一眼马厩,有数匹并非家中所有的名贵宝马,显是父亲有客人。他并未理会,下了马,将缰绳递给迎上前的马夫,又来扶了小九下马。交代了马夫好生饮马后,他引着小九,从侧门进入府中。
府中景观比之门外更令人赞叹。雕栏画栋,精致而不失大气,一草一木皆可见主人的身份与品位。
“贤弟,我们且到书房去。”谦洵回头朝小九道,“天气闷热,书房还算阴凉,我叫婢女备些冷饮。”
来到书房前,抬头只见门上挂着个雅致小匾,匾上是圆润苍劲的楷书“三省阁”三字。
谦洵笑着向她介绍:“这是我阿姊的舅舅柳公权所书,意在‘吾日三省吾身’,我向来爱他的字,去讨了许多来。”
还未推开门,却见门忽的从里打开,一张娇美小脸出现在二人眼前:“洵哥哥!惊喜么!我就听见是你的声音!”她蹦跳着跨出来,一把搂住谦洵的手臂,“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你到哪儿去了!”
完全忽视一旁有多少人。
小九想着,传闻中王公贵族不是最讲究那些繁琐的礼数么?这小娘子怎的这般随意?
谦洵似已经习惯了这小娘子如此,只默默抽出手,问道:“襄儿,你怎来了?方才我见马厩有几匹马,你可是跟着殷国公来了?”
钰襄得意大笑:“可不就是阿耶带着我来的么。我阿耶来找你阿耶了,我缠着我阿耶好久才让我跟着来。你好些日子没到我家中去了,你不想迎娶我吗?你若是选了别人,我就把那贱女人的脸划花!”
钰襄说到后面声色尖了起来。大热天下,谦洵和小九皆感到脊背一寒。
谦洵尴尬一笑,对钰襄道:“襄儿,别任性,我有客人在。”转头对小九道,“贤弟见笑了,这是我表妹。别在日头底下站着了,进屋吧。”
进屋之后,钰襄还在纠缠着:“什么见笑,洵哥哥,这外人是谁?”
原来贵族娘子并不皆是知书达理的。小九翻了个白眼,当下回嘴:“外人是你洵哥哥邀来的客人,不是你这样不请自来的。”
钰襄一听气得尖叫,挥舞着手脚:“你这不知哪来的贱民,如何能和我比。”
小九晃着脑袋道:“你确实不能和我比。”
谦洵听两人斗嘴,忙在一旁架开钰襄,边向小九致歉着。
钰襄还在嚷嚷着,一个奴仆在门外通报:“二郎,娘子。请二位到前厅去。”
钰襄冲小九“哼”了一声:“给我等着!”拉住谦洵,“洵哥哥我们走!”
谦洵抚开钰襄,走到小九面前,柔声道:“实在抱歉,你在书房等我片刻,里头书籍你随意翻阅。或是叫奴仆带你到处转转也可。若半个时辰我还回不来,便遣人送你回去。”话音未落,已被钰襄强拉着出去了,一边回头喊着,“我唤婢女送些冷饮小食过来!”
小九无奈地看着他二人离去,只得在书房随意看看。
书架满满,皆是装订精良的圣贤书。紫檀木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几张习字拿鎏金刻花铜龟镇纸压着,临的是颜鲁公的《多宝塔碑》。
小九拿起谦洵的字正要细看,那个叫七儿的小书僮匆匆赶来,立在门边,畏缩慌张。想必是上个书僮离开得突然,临时顶上的。
七儿低着头,却偷偷抬眼瞄自己,让小九浑身不自在。
小九托着下巴,打趣道:“你眼珠子不酸么?”
七儿慌张地摇摇头。
小九见他立在阳光中,问他道:“日照下热得很,你不进来么?”
七儿更加慌张地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小九撇了撇嘴:“真是块木头。”难怪李谦洵那样怀念以前的书僮。不想理会他,但每一举手投足,都被那七儿偷偷盯着,实是不自在。她不想与这书僮大眼瞪小眼地共处一室,又不好就此告辞,便问七儿,“花园在何处?”
七儿口中咿咿呀呀地,抬起一只手朝着四面乱指。
小九皱眉:“你是哑巴?”
七儿连忙摇摇头,咽了咽口水:“有,有好几个,大的有浣碧园,聚虹苑和地裳隅,小些的更多……有,有……”
“去浣碧园吧。”七儿越说声量越轻,又吐字不清,小九只听到了第一个名字。
七儿点点头,扭头就走。
“等我一下。”小九连忙将手中的习字宣纸放回案上,起身跟上七儿。心中十分困惑,这样的人家,选个聪慧书僮本应是易如反掌,虽说上一个离开得匆忙,也不至于找这样的。
小九边跟着七儿快步走,边拿着折扇扇风。这一天遇到的几个与李谦洵有关的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仆都这样莫名其妙。李谦洵这人真是随意。
一来到花园,小九的心情瞬间畅快了许多。
这浣碧园当真是碧色连天。圆拱形的石门满满缠绕着翠色藤蔓,石门上书“浣碧园”三个行书大字,雕工细致;走入园中,远远可见园林西北角有数股清泉潺潺流出,汇入一半月形湖中,湖心有个小亭。汇入之处做成一只瑞兽麒麟,麒麟张口吐出水源;湖水清冽,里头养着莲花和各色锦鲤;湖边矮矮石栏也是精美绝伦,数十柳树成排而立,映出一片绿荫。此外更有各色奇花异草。
此地甚好。小九遣开七儿,自己在阴凉下慢慢游玩。
沿着柳树走了会儿,见湖边泊着个小舟,一时兴起,跃到舟上,将绑于石栏的麻绳解开,拾起桨划向湖心小亭。
这小亭名为“水心”,玲珑别致。亭上沿着玉璧勾勒了八幅工笔彩画,连成一篇《洛神赋》的故事。立于亭中,可将全园景色收于眼底。湖中莲花亭亭玉立,微风袭来,随着水波颤动连连。
小九正惬意观赏,忽觉水中有些不妥。有一朵含苞的莲花,锦鲤皆避之而游。定睛察看,发觉这莲花竟隐隐泛着怨气。烈日当空,屡屡黑气分外诡异。
小九走下小亭,重回舟上,将小舟划到那朵莲花旁,弯下腰便拿着桨去拨它。
“啊——”忽听得岸边一声尖叫。小九回头,见水边站着个花容失色的小娘子,身后跟着两个婢女。
小九站起身,对那莲花道:“改日再来会会你。”便划着桨回到岸边。
那小娘子和两个婢女正焦急地朝湖里看着什么。
“娘子,奴婢去唤人来帮忙。”其中一个婢女对那小娘子道。
小九顺着她们的目光一看,原来是个香囊,正巧落在靠岸两片荷叶中间,风微微吹动,已快落入水中。
小九将舟慢慢划到附近,伸出木桨从荷叶底下一挑,香囊扬到半空中,耳边又传来几声短促的尖叫,声音未落,小九已伸手接住香囊。
回到岸上,小九托着香囊递给那小娘子。
这小娘子年纪不过十五六,身着水蓝色丝绸居家罗裙,挽着垂练髻,面容秀丽,肌肤丰泽,身形娇小圆润。虽不如方才那个钰襄娇艳,却多了几分娴静温和,更加可爱。她低头羞红着脸颊,并不接过香囊。
小九这才想起此刻自己是男儿装,便将香囊交给她身后的婢女。
小姐道了万福,轻声细语一句多谢,偏过头唤另一个手捧食盒的婢女,“绘春,将糕点拿过来!”又回头朝小九道,“一时无以为报,这是方才奴做的一些点心,若不嫌粗陋,送给郎君品尝,以表谢意!”
苍耳子说,若不想欠人情便要当下还清,这小娘子可是这个意思?小九也正觉饿了,便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多谢娘子好意!”伸手接过糕点。
小娘子欠身微笑:“那,奴先告辞了。”言罢慢慢走开。走了数十步回头一看,见小九在身后看着自己,顿时脸上又起了红云,忙撇过头,加快脚步离去。
小九掀开食盒的盖子,一阵甜香扑鼻而来。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外层酥脆,咬下去,满口薄荷清爽。
这真是今日在这府中遇到的最正常的人了。
吃了两块,忽想起水中怨灵。正要再去看个究竟,七儿颠颠地跑来:“郎,郎君,李周在,在找你。我家二,二郎说,今日会有点晚,让李周,过会儿先,先送你回去。”
小九听得快替他喘不过气。瞥了湖中一眼,却不见丝毫动静了。见七儿毫无离开之意,只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