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辰时未到,小九便抵达那田边,谦洵已先到候着。
见到小九,谦洵迎上来:“你可来了,我一直在担忧你。”
小九撇了撇嘴:“修道之人,夜行是常事,哪那么娇气。”说着将身后包袱取下来,向田边大树一扬下巴,示意谦洵一同过去。两人到了树下,小九打开包袱,是一些中年男子的衣物。
谦洵不解其意。
小九抖开一件长衫:“长安城多少人认识你?”
谦洵得意一笑:“不在少数。”
“因此你得乔装,总不能用你这张脸去暗访。”说着走上前,念动咒语,将手在谦洵眼前慢慢拂过,又瞧了几眼,点头道着不错,取出一枚小铜镜递过去。
谦洵瞧着镜中那样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模样,惊叹不已,又看看小九,“你今日为何是原本的模样,不乔装成莫松龄么?”
“我本是外地人,天然的西南口音,城中并无多少人见过我。”小九将手中衣物递给谦洵,让他换上,自己转头走到一旁,背对着谦洵,等候他更衣。
谦洵接过衣物,往四面一瞧,方圆数百米内并无人烟。便宽衣解带了起来。
“呀!”谦洵忽而轻呼一声,小九忙转身奔过来。
谦洵脸红:“衣袖卡住了。”
小九翻了个白眼,正要调侃他,无意中一瞥,见他敞开一点的衣领露出心口肌肤,上面有个紫色玉兰印记,不由得“咦”了一声。
谦洵见她看着那印记,笑道:“此是胎记。之前便想告诉你,你名讳有个‘兰’字,咱俩倒是有缘。但这又不好给你瞧,只空说,怕你以为我瞎说来轻薄你。”
小九听到此话,又瞧了一眼,看到年轻男子紧实的胸膛,连忙移开视线,替他整理衣袖。
“百无一用。”小九骂道,“衣裳也穿不好,离了安国府,还能活下去?”
谦洵眼睛一亮:“我去考科举,求功名。”
小九笑道:“可有把握一举中进士?”
谦洵想了想:“天下才子甚多,虽说我也不差,可不敢说十足把握。可先当个教书先生。”
小九帮他套好两边衣袖:“那挣的可不够找几个伺候你的婢女。”
“我可以寻个娘子啊。”谦洵露出狡黠的笑容,“入赘个有钱人家,自然有婢女伺候……哎呀!”
最后一声哀叫是被眼前人踢了一脚。小九啐他一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等,我不过是玩笑话——”谦洵一边胡乱系着腰带,一边追上去。
昨晚过来此地时,一个灵魂出窍,一个施展法力,并不觉得远。这回方觉,这地下有宫殿的宅子与那田间隔了数里。
宅子的所在并不是富贵人家的集聚地,地段也偏得很,周围仅有寥寥数户,也都是普通人家。
“阿耶呀。”小九指着那宅子唤谦洵,“阿耶京话说得溜,不如去问问,这家主人肯不肯让我们进去讨口水喝?”
谦洵这“阿耶”之称受得别扭,瞥了小九一眼,干笑着上前敲门。
敲了数回,无人应答。这户人家尽数外出了么?又或者这宅子真是荒屋?
两人对视一眼,又继续敲门。
“二位要找人?”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是名清瘦老者,一身布衣朴素整洁。
“老人家,”谦洵开口,“我们是外地来的,走到此处腿酸口渴,想借这户人家的地方歇歇脚,讨口水喝。”两人确是赶了一路。
老人看了看二人,叹口气:“二位若不嫌弃寒舍简陋,到我家中去罢,对门便是。这户人家,皆没了。”
虽也料到这宅子无人居住,二人还是心下一惊。皆没了?带着疑惑,二人随老者来到他家中。
老者介绍自己姓季,是个教书先生。家中一如他本人,清贫却整洁。
老者让老伴为二人煮茶去。老太和蔼地招呼二人坐下,笑着出门去烧水。
坐下后,老者叹一声:“你们偏是敲了他家门。二位未发觉,对面那户人家全没个牌子灯笼的?”
小九摇摇头:“只瞧着这人家洁净,便去敲门了,怎会是荒屋?”
“那是老夫清理的。”老者目光看向远处,“一家子好人,不该有此下场。”
二人秉着呼吸听老者说下去。
“这人家姓郑,与二位一般,也是从外地来的。”老者缓缓开口,“两年前方到长安,宅子是一年前购置的。那是一户和睦的好人家,主人憨厚实在,有一门家传的好手艺并以之为生;那家主母也和善得很,信佛,家禽也不忍宰杀。有一对得人意的孩儿,男孩年长些,天资聪颖,送来我这儿读书。”
老者说到此处,又是长长一叹。缓了片刻方又开始回忆。
“那是数月前的事情。有一日,那主人兴冲冲地带些未曾见过的野菜来敲门,说是他堂兄送的稀罕山珍,要送些给我夫妇尝尝。老夫心想这样贵重的东西怎能收,便谢过他,推说牙口不好咀嚼不便,并未收下。
谁知,隔日便未听见这一家人的动静。刚开始只道他们外出,后来东边那户刘婆婆进去给那家主母送些物件,却惊慌地大呼而出。众人方知,这一家人,竟围在饭桌边,尽数中毒身亡了。”
老者说到这儿分外悲痛,拍着大腿:“若我受了那野菜就好了。老夫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本就命不久矣……若老夫先中毒,他们就不会食用那有毒之物了。”
小九见他如此,也不好受,劝道:“老先生莫要自责。这本不是你的过失,有些事情,冥冥中早有定数。”
正说着,老太将煮好的茶端上来。
两人皆有些口渴,便谢过主人,端起茶碗。茶色微黄,口感微涩,是贫寒人家喝的。小九轻吹着一口一口地喝。谦洵只微抿了一口,便放下茶碗。
“怎给客人喝这个?”老者回头对老太道,“不是还有些阳羡茶?”
“无须多忙,我们不过是歇一歇。”谦洵忙道。
“是我不该怠慢。”老太温和地欠着身,朝谦洵道,“我在外屋听他提起对户人家,怕他睹物思人……”老太说完,去柜中重新取了茶,转身出屋,不多时端着新茶上了。
这回的茶清香四溢,口味甘醇。虽比不上贡茶,用来解渴却也足够。
老者道:“这茶是对面人家的同乡带来的。那主人写信回家时,屡屡提到我们,故乡家人便精心备些特产,托同乡来京时赠予老夫。谁知同乡来京时他们已……老夫当真受之有愧啊。今日这番话老夫放在心中已久,见到二位,不知为何便说了这么多。也是遇见有缘人,家中无甚好物,用它来款待二位罢。”
小九忍不住问:“那家人事发前有何异样?”
老者看了小九一眼,眼神中带了些不解与警觉。
“莫要乱问。”谦洵学着小九的口音,假意训斥道。
老者看着谦洵:“无妨。有件事不知算不算异样。那主人是个实在人,有何心事皆写在脸上。出事前那几日确是心事重重,有次还提起他堂兄正帮他另寻住所,若是新宅近,还让孩子来我这儿来读书。问他为何要搬走,却是支支吾吾说不清。”
“老先生可知那堂兄的所在?”小九又问道。
老者瞥了她一眼,点点头,“出事当日邻里便想着去寻他,却发觉无人认识。报官时方知有一中年男子当日也因食用野菜毒发身亡,想来便是那堂兄了。那男子是个单身汉,家中并无他人。邻里们虽并不富裕,却不忍见他们好好人家如此下场,便一同出力将那家人并他堂兄安葬了。”
喝过茶,二人起身向老者告辞。
老者送他们出门,对谦洵道:“你这闺女伶俐得很。”
谦洵一笑,对老者行个礼:“可不正是。今日多谢款待!”
老者颔首:“有缘再会。”
走远一些后,谦洵感叹:“本只是想寻蝶莺的行踪,却牵涉出这许多。地宫,命案,往后不知还有什么。”
小九没回答,转头望望,问谦洵:“那荒宅与它底下的宫殿相比如何?”
谦洵道:“自是没法比。那地宫只前殿已和这宅子一样大,豪华的程度亦不是这宅子可比。”顿了顿,“只住一年便要搬走,还不便告知缘由,莫非已发现那地宫所在,却又怕牵扯,不敢告知旁人?偏这时又全家中毒身亡,始作俑者是个单身汉,也死了。这一切可不像巧合那样简单。”
小九看看谦洵:“哟,原来你也是有心思的。”
“你也太瞧不起我。”谦洵忽然“哎呀”一声,一拍脑门,“我原本衣物落树下了!”
小九白了他一眼,扬扬手上的包袱:“当真夸不得。这么久没瞧见?我手上这是什么?”
谦洵瞪大眼:“何时又在你手上?”
“方才在树下,见你空手追上来,我便折回去取了,哪等到你想起。”
“你动作当真迅捷,只片刻不见你,竟取了包袱又返回前头了。”
“都跟你似的。”小九笑话道,“你阿兄是大将军,想必武功高强,你却一点不会?”
谦洵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幼时与兄长一起练功,后来兄长立志要上战场,父亲便不教我练武了。”转头看看小九,“倒是你一个女儿家,修道辛苦罢?这样厉害,定是下了不少苦功。还是抄抄经书念念佛的轻松些。如今佛法兴盛,你瞧那宅子原来的女主人,又如我阿娘,主母们皆爱信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