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这个故事,就是在讲它自己的故事,对这个故事的细节,它是真真正正的无所不知。天邪鬼自以为胜券在握了,看着对面桌的两块大胖人肉,它止不住觉得得意:他们傻乎乎的听着天邪鬼的故事,却不知鬼就在眼前,只待它在讲话中一点点把自己作为鬼的身份揭穿,等到故事讲完,再在人类无边的恐惧中把赌约拿走...
光是想一想,天邪鬼就觉得今天马上要迎来心灵与嘴巴的双重享受。
“山部闻”心中深藏着不能与人分享的喜悦,讲故事讲的愈发眉飞色舞,引人入胜,可以说是色艺双绝。
它道:“天邪鬼干这桩事,可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事实上,就像我刚刚说的,瓜子姬可并不简简单单是个人,而是一种机缘巧合下诞生的妖怪——其实我也搞不明白,她和传说中的桃太郎一样,都是从水果中诞生的,光这一点看就不像个人吧?怎么人类都这么默契的把他们看成同类呢?”
阮曦道:“可能是因为他们都不作恶,甚至桃太郎帮助人类去鬼岛杀掉了鬼。”
“山部闻”哼道:“那瓜子姬可就不算不作恶了。她原本就是从恶里头诞生的。瓜子姬和那只乌鸦,其实是同一个妖怪。是人和人肉雀合体的产物。人肉雀这种妖鸟,蛋比人的毛孔还小,它们把蛋下在人的身体上,幼鸟在人的身体里以内脏为食,等到都吃光了,人肉雀就破体而出了。”
修弥仍觉得自己像在一个怪异的梦里,做事也不像平时谨慎了,随心随性的插嘴道:“我听过很多怪谈,从没听过人肉雀这种东西。”
“天邪鬼”难得露出物伤其类的落寞:“唉...没办法嘛。以前人肉雀是很出名很恐怖的!但是也不知道人类干了什么,慢慢的鸟没把人吃完,人就已经把在体内的幼鸟吸收了,也没有新的人肉雀能够破体而出...所以人肉雀也慢慢绝迹了。”
阮曦心道:“我知道这道题的答案,这是因为人体的抗体和免疫力增强啦。”
山部闻继续道:“不过瓜子姬这个故事吗,发生的时间还是很早的,那个时候人肉雀还是横行人间的。有个名门的女人,性格在人类中比较坚毅,在被人肉雀寄生的过程中,这个女人决心不让妖雀得逞,即使死也一定要消灭自己体内的人肉雀,于是她自尽而死,甚至怕冰火杀不死人肉雀,她在死前逼迫家人发下毒誓,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她的尸体送进人面蛇身的妖怪濡女之口,据说这种蛇怪的尾巴极长,没有捉不住的猎物。在她想来,即使人肉雀破体而出,蛇是鸟的天敌,濡女也一定能把它消灭。”
修弥听入了神:“这可真是个能狠得下心的女子啊。”
“山部闻”嘎嘎笑:“可惜天不让她如愿啊。人肉雀死在了她体内,吃了她的濡女不久又被人类的猎人射死,这条大蛇的尸体腐烂在海中的孤岛里,最后一个人类和两只怪物的养料,竟然全部被一个瓜子所吸收,生成了一个大瓜,这瓜咕噜噜滚下了海岛,居然逆流而上,漂流回了那个女子曾经的故乡河。”
修弥不解:“这不是...如愿了吗?人肉雀死了,而大瓜有自己的心意,流回她的故乡,说明她借瓜还魂了。”
山部闻乐不可支:“所以说天不让她如愿啊!这个叫瓜子姬的东西可不是人类,她的肉体继承了濡女的非人的美貌和蛇蜕皮的能力,灵魂却和人肉雀结合在了一起——不然你以为为什么瓜子姬死了,有鸟来报冤?如果人人都有这能力,鬼都要饿死啦!本来她不这么做,人肉雀早就灭亡了。可她这么一做,只要她的血脉延续,害死她的人肉雀就生生世世活着,你说她如愿了吗?怕是死不瞑目吧!哈哈哈哈哈哈——”
除了鬼笑的开心,它面前的两个人都笑不出来,阮曦面无表情敲了敲桌子:“所以这和弱小懦弱卑鄙无耻愚蠢至极的天邪鬼有什么关系呢?”
“山部闻”大怒:“什么卑鄙无耻!这可都是大计谋!要知道瓜子姬虽然表面上是个人类,确是一个妖怪。她的灵魂可以脱体而化作人肉雀继续活着,而只要她的灵魂不死,她的肉体即使被鬼附体了,把肉剁碎了,只剩下一张皮了,也不会腐坏老去——你说说,这是个鬼就受不了啊,只要搏一搏,就能拥有一张永远不会坏的人皮,在人间横行霸道。”
修弥渐渐觉出味来,他懵懵懂懂想道,我对山部先生是很尊重的,怎么我的白日梦里还能把他想成天邪鬼...?实在是罪过罪过。
他陷入了愧疚的情绪中,都顾不上听故事了。
阮曦嘲讽:“那就奇怪了,怎么只有弱小的天邪鬼发现了这个秘密?”
“山部闻”不假思索要讲大话,紧接着想到和阮曦的赌约,忙换口风:“当然是天邪鬼这种大鬼才敢于与人类正面对抗....开玩笑!好吧,是以前人肉雀每次吃完人飞出人体,人皮都是很完整的,可以让天邪鬼披上人皮,扮成人类长达半个多月。所以天邪鬼非常关注被寄生的人,正好目睹了全过程,全天下的鬼,只有一只天邪鬼知道瓜子姬不是人。”
它这话相当于自爆身份,瞪着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看向对面,却发现修弥忙着怀疑人生,阮曦冷冷和它对视,预料中的人类害怕情绪是半分没有。
太...令鬼挫败了!
阮曦敲桌子:“只有一只?”
说到得意事,“山部闻”就忘记继续挫败:“只有一只!”
“人类大约会很奇怪吧——怎么传说有的是瓜子姬被杀了,有的又是被绑了?天邪鬼有时候被杀了?有时候被赶走了?可他们永远想不到,这个传说发生了不止一次,所以...每个结局都是对的,瓜子姬不是一开始的瓜子姬,但天邪鬼却一直都是天邪鬼。”
他嘻嘻笑的愉悦:“那只天邪鬼看到瓜子姬被人救回家,有一天摔死了,灵魂变成了人肉雀,很快又钻回了她的肉体里。它立刻就发现了瓜子姬的奇异之处,马上就行动了:第一次它想,瓜子姬只有一个,弄死了就再没了,于是把她绑在树上,装成她去嫁人。果然,瓜子姬在树上要死不死,灵魂化作乌鸦出来说话,之后灵魂再回去,也依然像活人一样。”
“瓜子姬嫁给了城主,生的女儿是公主,可女人还是没有名字。没名字的瓜子姬二代运气就不好了,被天邪鬼吃掉了肉,留下了皮,她的灵魂虽然化成了人肉雀,告诉了人们天邪鬼的冒充,不过...”
他声音发尖的嚷嚷:“损鬼不利己啊!那帮粗鲁的武士要杀天邪鬼,却把她的皮给砍破了——她本来是可以还魂的,却没有身体可以用了,而天邪鬼也只能继续努力。”
“就这样,瓜子姬和她女儿的传说就这么被混淆了。而这只最聪明的天邪鬼,所有人都以为它死了,可它还活的快快乐乐呢!”
“那它成功了吗?”
“唉...恶事多磨啊。那个女人的灵魂和人肉雀结合在一起,大概是很不愉快,所以继承了瓜子姬血脉的后人,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妖怪,却总是想自杀,天邪鬼每次想捉个人害了,人家就先死了,浪费了多少张精贵的人皮啊。现在,天邪鬼总算成功了,可喜可贺,那女人的血脉总算可以灭绝了!”“山部闻”口中说着残忍的话,脸上却表现出痛惜来。
“这就是天邪鬼和瓜子姬的纠缠的最后结果。”
“山部闻”抖擞精神,舔了舔牙为即将到来的盛宴做准备:“怎么样?怎么样?”
阮曦道:“您又撒谎又隐瞒,这约定是注定要作废了啊。”
天邪鬼惊呆了:“噶?怎么可能?”
“您撒的谎嘛。那就是...”她微微一笑,声音逐渐放轻,“山部闻”脸上惊疑不定,和她四目相对。
“那就是....”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极快,神思涣散的修弥眼睁睁看着阮曦风驰电擎般拔了刀,破空声初起,鬼嚎声又发,却又瞬间便没了声音,不过几息之间,甚至连桌子都没移动位置,他这位好友就已完成整个过程,没沾一点血,熟练的动作仿佛是杀人越货的行家。
眼前的画面极其诡异,一个呆如木鸡的和尚靠在墙上,另一个单腿横跪在桌上,以此为重心,稳稳的将一把刀插进了对面的男人嘴中,死者大张着嘴,嘴中血沫流出,目光已经是一片暗淡。
那把长刀仿佛是代替了男人的脊梁,支撑着他不倒下去,偏偏行凶的和尚全不在意,一面仍在旋转刀把,使得插在尸体体内的凶器继续在内里作乱,一面嘴里絮絮叨叨。
“谎言就是你说自己强大,却根本不强大,不过是一个迷惑人心的弱小怪物。不能骗得瓜子姬的后人答应你“开门”,你就无法占据它的外壳;不和人达成赌约,你就永远没办法吃着人肉。甚至只需要一把刀,你就能轻易的被人杀掉....”
玩文字游戏的结果就是,系统闪烁了好半天,才下定决心闪烁出一个提示:
【玩家[莫可莫可棉]赢得与[天邪鬼]的赌约。】
天邪鬼这辈子怕是永远想不到,自己栽在了语文上。
从一个充满主观叙述的故事里找“撒谎”...这本身就是个必胜的赌局。因为任何的夸大、和贬低的修辞,都可以被理解为撒谎。
“如果你真的强大,就不至于在我说出问题的时候,露出惊惶的表情了,你分明是在怕...怕我像现在这样,一刀就把你杀了。”
“而且”阮曦微微一笑“我不是粗鄙的武士,你放心,我一定保持这张人皮的完好,不让可怜的“瓜子姬”无家可归。”
阮曦虽然自认是正面人物,不过也相信一条定理——反派死于话多。先下手为强,至于天邪鬼想听什么,还是黄泉之下慢慢听吧。
反正它的魂魄还在周围。
自打刀一落下,天邪鬼断气,她身周笼罩上一层寒冷入骨的阴冷气息,而在这几句话讲着的时候,这股阴冷从脖子绕到脚踝,又从手指滑到手臂,越听她讲话越是气的温度升高,甚至到最后还想拼尽全力咬她一口,可大致还是被跨越世界的约定所束缚,一声惨叫后,这抹怨气万般无奈的消散了。
阮曦缓缓抽出刀,山部闻的尸体顿时往地板上一摊,了无生意。
修弥麻木的捂住眼,心想,果然是在做噩梦,真是对不住云助和山部,尤其是山部先生,把他梦成这个倒霉样子,实在是罪过罪过。
大约是天邪鬼消散了的原因,山部闻化作的人面雀粗噶的叫着,从不远处飞了过来。
不知是被阮曦拔刀的英姿吓到,想到自己现在也算个“妖怪”。人面雀瑟瑟的站在房梁上,委委屈屈的流着血泪,看着自己的尸体发呆,不敢走近,又眼巴巴望着。
直到阮曦看它可怜,一伸胳膊,它才大鸟依人的站了上去,一张原来看着恐怖的死人脸上极力扯出讨好的微笑,倒显得更加可怖。
阮曦抽抽嘴角,强忍着无语,对他说:“去吧,进去。”
人面雀才如打开了隐形的笼子,化作一阵黑风立刻飞进了死在地上的尸体里。
这一飞,地上的尸体一阵抽搐,腾地一下坐起了身,又活了过来,只是茫然的看着四周,像在适应“人”的身份。
阮曦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好奇道:“还魂的感觉怎么样?”
山部闻苦笑:“就是...皮里曾套着鬼,如今套着我...真神奇。”他伸出自己的双手“不过,总归还是活着,活着真好...”
他的泪不由自主落下来,跌在伸着的手心,发现手掌上缀下来的泪水是晶莹剔透的一颗,又忍不住笑起来,样子近乎疯癫。
修弥早前听到乌鸦鸣叫的声音,已经抬起了头,已经吓得麻木了,到了此刻,才终于能发声:“这...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曦看着山部,语气和缓:“流了一整天血泪,终于能流正常眼泪了,所以很感动吧。”
修弥:“.....”
我问的不是这个啊!修弥在心中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