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烟,该回去上晚课了。”
对着晚霞发呆的姑娘愣了愣,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从石阶上站起,跟着刚刚那个喊她的小尼姑一起回了法堂。
小尼姑法号圆清,是方丈派来与澜烟同住的。当初澜烟来得突然,对万濯寺基本上没什么了解,方丈也没有时间单独为她一一详述,便让圆清跟她同吃同住,多有照料,于是这么过了一段时日,澜烟也就差不多习惯了。
比如晨钟暮鼓,比如早课晚课。
虽然方丈坚持不愿收澜烟做弟子,只肯让她以香客的身份住在寺里,但平日里的活动与圆清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当然,澜烟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弟子。
这么一晃眼,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年。
澜烟盘腿坐在蒲团上,身上穿着和周围人一般无二的禅裙,嘴里从忏悔文吟诵到出曜经。她阖着眼眸,看起来竟也虔诚至极。
只是此时此刻,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的并不是威严佛法,而是当初那一剑之后醒来时的事情。
当时那座崖下,便是骇人听闻的无生谷。无生谷的“无生”,取自“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在仙门当中,没有人不知晓它的可怕,入此地者,绝无生还的可能。
因为那里代表着绝望,和抛弃。是许多雷劫未过的修士殒身之处,也是许多凶兽恶鬼的镇压之所。
花寻涯却把她丢在了那里。
曾经很多次澜烟都觉得回忆里那个拥抱无比真实,可接着从无生谷里醒来的记忆却一遍遍提醒她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澜烟还记得无生谷里粘稠得仿佛能够化为实质的黑暗,还有隐藏在黑暗下更加令人作呕的东西,比那场雨还教她不敢回忆。
她不记得自己坚持了多久,但有一刻,她真的已经决定放弃了。
没有尽头,没有出路,她熬不住了。而且拖着这么一具腐烂的躯壳,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在恶心什么了。
她堂堂澜烟仙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况且,都这样了,她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呢?
于是澜烟带着最后的孤注一掷,拔下了那把扎在心口、封锁住她魂魄的湛星剑,然后顺利离开了那副已经枯败的躯壳,归往冥界。
当时澜烟想,算了,就当花寻涯已经死了,另一个本来就是不属于她的,就这样吧,也算是两清了。
只是到底是造化弄人,澜烟过了黄泉路、奈何桥,甚至连望乡台都没有停留,直接到了孟婆面前,要那碗汤。只等着喝完之后,就尘归尘,土归土,决然得几乎没有保留。
可孟婆这一关她却没能过得去。
孟婆睁着她那双有些混浊的眼睛,对着澜烟看了又看,说:“你身负无量功德,阳寿未尽,这碗汤,老身不敢给你。”
孟婆说的确实属实,澜烟早就知道了,但她都已经决定了,怎么会听得进劝。
“可我确实已经死了,”澜烟顿了顿,转移话题,“我这一生几乎不曾流泪,大概也没有多少汤可喝吧?”
孟婆果然被这话带走思路,思索了片刻,然后似乎有些惊讶,道:“是啊,竟只到碗底。”
“那不如给我喝了吧,只有那么一点,大概也不碍事。”澜烟趁热打铁。
却不料对面比她矮了一个头的孟婆回过神来:“不可。”
顿了顿,她语重心长地解释到:“姑娘啊,我不能坏了规矩,何况你不止阳寿未尽,还有更深的羁绊存在着,我若是真放你过去了,才是害了你啊!”
闻言,澜烟又挂起了那抹漫不经心的笑,道:“我已经放下了。”
然而孟婆完全不听她的,继续给排在后面的人舀汤,就是不肯把澜烟那碗汤给她。
嘴里却还是说了:“姑娘啊,你若真的放下了,又怎会不敢在望乡台上停留?到底是放下了,还是畏惧着,你问问自己的心,她比你的嘴更知道答案。”
倒是颇有几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澜烟挑眉,只觉得冥界这群鬼差竟比她这个修仙的还喜欢神神叨叨。问问自己的心?可那里除了若有似无的疼痛以外,还能有什么。
“姑娘啊,”孟婆一边做着手里的事情,一边继续进行劝说,“你看到那边那块青色的石头没有?那就是三生石,许多魂魄喜欢去那里看看前世今生,也有许下来世的。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没有几个人能有几世宿缘,多半今生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当初一起立下盟约的人喽。”
澜烟笑了一声:“那我岂不是更该饮下那碗汤?”
孟婆也跟着笑了笑,那双混浊的眼睛里竟流露出几分透彻来。
她说:“所以才更要珍惜这段缘分啊,既然你此生未了,何不去望乡台上看看,说不准就回心转意了呢?”
“有没有鬼说过,你话真的好多。”澜烟的语气里几乎带上了一丝烦躁,但又懒得再跟孟婆争论,所以还是顺了她的意,转身去了望乡台。
望乡台上,一堆魂魄挤挤挨挨,摩肩接踵,惹得澜烟皱了下眉,却到底没说什么,径自走了过去。众魂魄似是有感应一般,纷纷避让,竟是给澜烟让出了一条路。
这待遇倒也对得起她那一身功德金光了。
只是她没想到,站在望乡台上一眼望过去时,竟真能望得到人。
是花寻涯。
他穿着一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黑色袍子,本来皮肤就苍白得很,这么一衬又要白上三分。一头暗红色的头发披散下来,虽然还是如新织的红绸一般,但澜烟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很多天没梳过了,以前她倒是天天给他梳,可如今,那个人大概是不需要了。
他一个人,坐在一个她没见过的空荡荡的大殿里。澜烟看了多久,他就坐了多久。
“姑娘,你已经站了太长时间了。若是放不下,不如回去罢。”
孟婆的声音幽幽传来,唤回了澜烟的神思。
放不下啊。澜烟望着那个孤坐的身影,把这三个字在舌尖上翻滚了一遍,却仍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是她很清楚,这一丝犹豫,其实就已经是答案了。
澜烟笑了,她抬起头眨了眨眼,最后无奈耸肩,回头看向孟婆,道:“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回去?”
孟婆能这么说,果然是心里有底,只听她提议到:“你肉身已毁,但身负无量功德,从此地叩首至佛门,佛祖感你功德,自会许你生还,亦可解你心障。”
如果忽略掉孟婆脸上那眼睛都眯成缝的灿烂笑容,还有因为喜悦而颤抖的盛汤的双手,或许画面会更加美好一点。
“啧,可真麻烦。”虽然这么说着,澜烟却扬了扬眉,好似并不以为意。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没什么可犹豫的,直接叩首呗。
双腿一折,第一叩首。
站起来,往前走一步,再次跪下。
竟真的就这样叩首至佛门。
只是澜烟没想到,佛门竟不肯收她,说什么自渡己身方是圆满,然后把她的魂魄打回原来的肉身,顺手修复了一下,送去了人间的一处寺庙修行。
也就是万濯寺。
至于为什么如此简单粗暴,主要还是她阳寿未尽,不能用别人的壳子。而且因为身负无量功德的关系,佛门修复她躯壳的时候,顺便帮她弄成了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保证这次可以完美使用到寿终正寝。
只是生魂寄托死躯,好比僵尸。但是除了她自己,又有谁会在意?
最后一句经文念完了,晚课也结束了。澜烟睁眼起身,和圆清一起回到了寮房。
鼓声响起的时候,澜烟正坐在榻边,一如既往地擦拭着湛星剑。
剑鞘不在,一身剑芒无法收敛,却也少了出剑时的雷鸣电闪。因为澜烟除了日复一日地擦拭,再没有动用过它。
这时圆清走过来,刚好停在澜烟面前一丈远的地方,微微低着头看她。
澜烟若有所感地抬头,手中动作却没有停滞,随意问到:“怎么了?”
“澜烟,”圆清眼神清明,“你不快乐。”
这四个字让澜烟愣了一下,但转瞬便反应过来,她含起微笑,道:“吾辈扫除尘埃,得灵台清,双目明,心为众生大乐,何须大喜?”
圆清摇摇头,语气颇为认真:“相由心生。如若真如你所说,当自得心开,为何我观你面貌,唯见假象,不见笑颜?”
“不见笑颜?”澜烟终于放下拭剑的白布,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她明明每天都有笑的,以前花寻涯都说她爱笑。
圆清却没管澜烟的疑问,仍定定地望着她,继续说:“‘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
这是晚课时吟诵的《出曜经》里一首谒,澜烟记性向来好,何况诵了三年,她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接着念了下去。
“‘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内箭亦如是,爱箭伤众生。’”
她好像知道圆清的意思了。
她心里有些想笑。
“澜烟,一切法门,明心为要,你诵经三载,未有一日真正领悟。既然不得其门,何必在此蹉跎。‘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此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何不于强健时,努力修善,欲何待乎?’”
后面那句是《无量寿经》里的话,澜烟很快便想起来。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圆清会突然跟她说这些。
真的太突然了,她几乎没想过圆清会这么做,或者说,没想到会这么快。
澜烟直直望进圆清眼里,像是在确认对方说出这番话是是否真心。
“澜烟,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
这是圆清最后跟她说的话。
那一夜的安板响起时,澜烟还坐在屋外的石阶上。
她在这里看过朝云,看过晚霞,看过烟雨朦胧、万物生发,也看过云卷云舒、草木凋零。
而此时已然入夜,月光很清澈,也很柔和。夜风吹过后山的林木时,揉散开了无边安宁。
她在这里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
在黎明到来之前,澜烟向方丈辞行,离开了这间寺庙。
自渡己身,方是圆满。
澜烟背上行囊,朝着漫天云霞,无声地笑了。
要知道,她从未有一刻选择依靠别人。
而此时此刻塔楼顶层的窗口,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望着澜烟离去的方向,这是寺庙能登临的最高处,足以望见山脚。
“圆清,真当如此?”
声音苍老而浑厚,竟是方丈。
圆清面无表情,却又似含着大悲悯。
“师父,天意如此。”
方丈垂首阖眸,念了一句佛,却终是感叹:
“天不渡众生啊!”
远处那个身影消失在圆清的视线里,她才开口回应。
“佛亦只渡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