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夜晚的风,本应是凉爽舒适的。
现在随着五个客人的到来,风却没有那么温柔了。在傅西隔感受来,这风是伴着疼痛和眼泪的风。
一阵铃铛逛逛朗朗的声音响起,连带着蓝色薄纱的门帘向屋内猛的一掀,再忽的回去。五个医者姗姗来迟。
为首的,穿一身白衣,是他们的头领。剩下四人皆穿黑衣,各拎一只小竹箱。
“来了。”傅宗主不冷不热的招呼着。“请坐。”
其实傅宗主内心是很不满的,自己花着大价钱请他们来给傅西隔治疗,每一次姗姗来迟不说,治疗结果,似乎一点用都没有。他真想一把拽住领头人的衣领大声质问他们,治疗的究竟有没有用,但他又不能。
因为这些医者,是“杏华堂”的医者。千金难求,包治百病。
“让傅宗主和令郎久等了。”为首的白衣人说到,拱手,向傅宗主行礼。余下四人皆如此。
“礼数倒是周全。”傅宗主在心中虽有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医者,行为有礼不拘,态度不卑不亢,倒是有“鬼手”的风范。
傅西隔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来的这么早?”虽然,已经治疗了三年,每一次的治疗都是一样的。可每一次治疗完,他都会心有余悸,觉得自己,没有死在昨天,真是莫大的幸运。
他也知道这些医者来的晚,可是还是会早早来到前厅。他怕。
万一自己一会儿被这些医者治死了,早点来还能和老爷子多说会话。
然后傅西隔突然想到,傅宗主昨天才回来,今天自己就治疗。他该不会是专门回来看着自己治疗的吧?傅西隔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自从三年前自己治疗开始,傅宗主每一次都会在,一次也没有缺席过。
他上午的时候,还以为老爷子是为了监督村民的(印记)才特地回来的。
想到这里,傅西隔脑子一热,对傅宗主喊道:“爹,我今天死而无憾了!”
傅宗主气的要命,甩给傅西隔一个字,“滚!”
接着傅西隔的耳朵就被拎起来了,“你小子瞎嚷嚷什么?这么多妙手在这里,你死什么死?”
“疼疼疼疼疼。”傅西隔大声喊道。他突然被揪起耳朵,感觉自己要被拎起来了。“您放心,我还想活着出去闯闯呢。”
然后傅西隔顿了顿,对傅宗主说,“昨天,只过了两招就吃饭了。”然后他期待的看着傅宗主,想听听老爷子是怎么办,直接放水,还是再过一招。
“打什么打?今天治完就当你出去走走。”傅宗主垂下眼脸,承诺道。“把你的那俩好兄弟都带上,我看着落离觞和杜别这俩小子不好好练功就心里烦。”
“不过,等你这次治疗伤好了再去。”傅宗主补充道。
“赚了赚了。”傅西隔心想。“老爷子发话了,这下可好玩了。”他正美滋滋的想着要去哪里玩,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忘了重要的问题,他能不能活着过今天的治疗还不一定呢。“你俩小子记住,这可是我用命换来的机会。”等到伤好了,狠狠的宰这俩人一顿。
傅西隔在前厅最中间坐着。四个黑衣人围在他的周围,各据一方。傅宗主面对大门,白衣人则背对大门。
淡淡的草药味弥漫在整个前厅。
傅西隔听力极好,他甚至可以听到有悉悉娑娑的声音在攀爬,摩擦着瓷罐。
傅西隔其实很好奇白衣人长什么样子。在这三年的治疗里,他一次也没有见过白衣人的脸。白衣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青年男子,但他身影却比一般男子要娇小很多。白衣人总是带着面具,面具上画了一朵,绿色的植物,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黑衣人倒都是男子。
“一重。”
四个医者打开小竹筐,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瓷瓶,打开,有雾气蒙蒙淡淡飘出来,缓缓为傅西隔注入内力。却确来说,不是内力,是用各种植物萃取的精华露,化成雾,从四面八方涌向傅西隔。
傅西隔只感觉到自己被无数细小的水滴包围着,手臂上的绒毛痒痒的。小水滴集多了,化成大水滴落下来,落到傅西隔的裤子上腿上。不一会儿,傅西隔就水淋淋的,像是洗了个澡。
“二重。”
傅西隔趴下,露出自己的后背。
四个医者轮着来,向傅西隔背后的印记上敷上一层又一层的药物。傅西隔只感觉第一层很凉,自己还很喜欢这种凉凉的感觉。
然后就是第二层,像是被火舌舔过一遍,傅西隔瞬间就从刚才的舒适状态清醒过来。
然后是第三层。这大概是一层薄薄的药物,稍微让刚才的热掩盖一下。
第四层。“啊。”傅西隔失声叫了出来。他感觉,自己被最热的火烧了一下又一下。然而那团印记掩盖下的邪火,像是慢慢苏醒了一般,兴致勃勃的来到印记处,想要和外界的火热比一比,谁的烧灼更滚烫。
第五层。一个黑衣人拿来一个罐子,慢慢从中间夹起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靠近,靠近,靠近傅西隔。蝎子摆尾,精准的蜇在傅西隔印记处。接下来,趁最开始的伤口还未红肿疼痛,又一只,再一只,不停断的蜇在印记处。一直到那罐子中的蝎子用尽,一直到地上死蝎子堆起一小堆。
第六层。黑衣人慢慢为傅西隔挑取刚才的蝎子尾针。一根一根拔出来,带着血和肉。然而少年的后背早已肿的不成样子,一个肿块盖着一个肿块,一个血窟窿接着一个小血窟窿,脓水不断的流出来,打湿了傅西隔身下的垫子。
“孩子,疼吗?”傅宗主不忍心看傅西隔,他别过脸,沙哑着声音问傅西隔。
傅西隔怎么可能会不疼?但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发出两个字:“还,好。”
另一个黑衣人又打开一个罐子,这一回,里面盛的是蜈蚣。“蜈蚣的腿最多了。”傅西隔晕晕乎乎的想。他疼的几近绝望。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蜈蚣有什么用呢?
是一剂良好的中药,也可以是一味绝妙的毒药。杏华堂的医者是想以毒攻毒吗?让蜈蚣的毒,抑制傅西隔体内邪火的烧灼?
错了,那是死蜈蚣的作用。
拿出来的,是活蜈蚣。
黑衣人放了一只蜈蚣在傅西隔背上。这蜈蚣受到了专门的训练,直愣愣的就冲着傅西隔背上刚才挖蝎子毒针留下的洞里钻去。
一只,接着一只,再一只。
黑衣人及时用夹子把拼命想要钻进去的蜈蚣整个抽出来。若是整个出来了,那还好,疼一下。
万一手劲大了,抽断了,就用小刀扒开肉,剔出来。地上,一层死蜈蚣。
第七层,治疗层。
黑衣人拿出一个小罐子,递给白衣人。白衣人镇静接过,给几乎满身是血的傅西隔上药。“滋。”肉烫过的声音响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疼在傅宗主的心里。
疼在傅西隔的身上。他几近休克,但还没晕过去,还有一丝理智。不像三年前的自己,才第三层,就晕过去了。
但清醒着,感受自己被治疗,真是令人绝望而窒息的感觉。
杏华堂的药很有效。这一层密密的药膏涂下来,傅西隔觉得刚才的疼痛减轻了一半。
邪火并不这样想。
“为什么要抑制我?为什么不能利用我?我可以帮助你功力大增!”
“邪火,你来到傅家,真是来错了地方。我们傅家人,即便是死,也不会屈服于你!”傅西隔心想,“我晚一点娶亲,不让邪火找到我的孩子。等我功力深厚了,强大到可以驾驭邪火了,再用它。”
热的本源,是火的节奏。
火来了,用水来灭。
没有水?那转移邪火,用外力抽取它。
蝎子和蜈蚣很无辜,是烤焦的死法。
第八层。医者的惯用银针。白衣人给傅西隔后背内力经脉处扎上银针,助他内力恢复原状。一刻钟后,拔下。化瘀。
上一层白色药末,去蜈蚣的毒。再上一层红色的粉末,去蝎子的毒。这两个装药末的小瓷瓶,是青绿色的。
傅西隔看着,突然就想起了今天早上遇到泊雪,她穿的衣衫,就是这个颜色。
第九层。白衣人细细的为傅西隔后背上药,抹了一层又一层。空气里的药物味道越来越浓。最后,包扎伤口。
傅西隔想要站起来,但他摇摇晃晃,又摔了下去。“你好好躺着吧!”傅宗主道。他很惊喜,傅西隔这次居然还可以站起来,虽然没有成功,但傅西隔人,还是清醒的。
“多谢医者。”傅宗主对五人施礼道,“天色已晚,入夜已深,府上备有客房,恩人可以住下休息。明日再走。”
“不必。多谢傅宗主好意。”为首的白衣人回谢道,“堂内有规定,不得留宿。”
“那还是多谢你们了。”傅宗主给五人深深鞠躬施礼。
五人正欲走,忽然傅西隔出声了。
“等,等一下。”傅西隔虚弱的说。他歇了一会儿,腿有了一点力气走两步还是没问题的。他慢慢挪到白衣人身边,问道:“可否给我一样东西?”
白衣人似乎愣了一下,回眸看了傅西隔一眼,无声询问。
“那个,”傅西隔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自己在干什么,既而他抬起头,眼睛直直的炽热的盯着白衣人,“绿色瓷瓶。”
白衣人带着面纱,看不清表情。但傅西隔能感受到,这个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医者物,岂能随意玩弄?西隔,不得无理。”傅宗主道。你小子站都站不稳了,还想着去要人家东西,看来伤的还不够狠!
“这瓶中可是空的,”白衣人开口道,“不知傅少主拿来何用?”
“玩。”傅西隔也不想多说话,主要是,他也累的说不出话来。
傅宗主又是气的瞪大眼睛看着傅西隔,这小子,礼貌都被狗吃了吗?
“给你。”白衣人一扔小瓷瓶,对着傅西隔的脸毫不客气的砸来。傅西隔一挥胳膊,与瓷瓶相撞,受到弹力的瓷瓶又向傅宗主飞来,傅宗主不明所以,侧身躲过撞击,然后伸手接住了那小小的绿瓷瓶。
“多谢医者。”傅西隔道。
白衣人点头回应,不再过多停留,带上四人便离去了。风静悄悄的又走了,连带着空中的草药味也走了大半。
“谢谢老爹。”傅西隔努力笑嘻嘻的对傅宗主说话,“刚才手没劲儿了,借了老爹的劲。”
“去睡吧。过两天再来请安。”
傅西隔已经是用了最大的力气撑到现在,疼痛困倦不已。杜别和落离觞早已在外面守候多时,进屋扶着傅西隔回房休息。
“接着。”傅宗主把傅西隔的宝贝瓷瓶扔给杜别,“让他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