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主,此次来人,颇为谨慎,看不出到底是何门派。”本该不染世俗之气的禅房中此时却粘染上了浓烈血腥之气。
莫愁蹙眉弯腰扣手于一侧,温和的眉目俱是疲惫,腰间拭剑软巾上浸染一道丹朱血痕。
血痕乃是拭剑而来,他并无伤。
之前宫内女娥传闻左使莫尘跟随主子出行,次次无果,他还不信,直到近日里莫尘暂升副座,他亲自跟从了主子,才发现所言非虚,如今雾隐花的局面,换成了他,也仍是棘手难思。
“是啊,一而再,再而三,却偏偏能多次全身而退,着实诡谲。”月怜霜似感知不到满室血气般,冷冷淡淡。
这已不是第一次,听身边之人说相似言语了。
“是属下之过。”莫愁愧责握紧了拳头,抿了唇。
“此时不是追究是谁过错之时,我只担心……已不再是你等能应对的了……”
“谨听门主吩咐。”
“处理下吧。”
“是。”
室内宁静无言,外面朦胧雨声中却突然传来渐近的惊恐呼声。
莫愁目中漾出一股寒芒,顿时上前侧身,对着房门扬起了一把短剑。
月怜霜则飞快伸出一只手臂挡住莫愁,微微摇头,轻盈弹开了门栓。
莫愁见状,不再逗留,纵身从侧窗弹跳了出去。
房门腾地被推开,门口出现一个丫髻歪散的小姑娘。
此人,正是怡心,秀丽的小脸上多了几道泥痕,发间还簌簌淌着几小股水痕,罗裳上交错着一道泥痕一道水渍,这般模样,好似雨天路滑,摔了一跤。
这丫头向来是白玉兰般文静淡雅的性子,还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失态的模样。
可是自己明明在长更寺上空布了迷灵昙花,催人入眠,如今花效未过,她是如何这般毫无预兆的跑进来的?一反常态跌跌撞撞模样,着实让月怜霜错愕了一阵。这般看,根骨里有些毒娘的品性了……嗯?哪里来的毒娘……月怜霜摒除脑海中毒娘调皮捣蛋的样子,扶额摇头。
怡心本就是谨慎的性子,昨日幕起不得不留宿长庚寺便心神不宁,寺中虽雨急风大,可是除却风雨声,处处静得吓人,盯着颤动窗棂上柏枝的走影,恍若惊弓之鸟,一夜地辗转难眠,一直捱到寅时,天微起亮,仍未闻打更声音,不由披好了衣服,踌躇在月怜霜门外,担忧郡主是否安眠。
郡主向来浅眠,想来这一夜,也是难以入睡。
踌躇间,房檐上突然弹跳下多个黑影,其中几人向她奔驰而来,她向来深居王府,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场吓得她呆若木鸡,头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呼救。
电光石火中,不知什么物件儿挡在她身前,她只听到了刀石相击发出的“咣当”之音,而后空气中霎时席卷起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朦胧中好似是一朵大花将她围了起来,然后之事她就不知了。
幽幽转醒后,天已微明,惊奇发现她竟然坐在一株株浅黄花蕊中,四面花瓣叠起的高墙洁白如玉,渐渐层层舒展消逝。
不知这朵大花给她带到了寺中的什么地方,若不是所处的半山亭中仍有残余的花味,怡心都会怀疑一切皆为幻觉。
仅失神片刻,怡心回了神,慌张在寺庙中择路寻找自家郡主居住的客房。
雨天泥泞,路上湿滑,怡心也不晓得到底摔了几次,顾不得满身的泥水,无知无觉般发疯似的爬起来,继续寻找。
眼角郡主所在厢房近在咫尺,怡心再顾不得其他,身上冷汗涔涔,费尽了最后气力,扑开了房门。
见到郡主毫发无伤站在在面前,怡心心中悬石轰然落地,软软瘫坐在了地上,愣神了一阵,紧接着回神般嚎啕大哭起来。
一主一仆,一人哭得伤心,一人看得无奈。
“怎么了?”月怜霜蹲身下去,语气轻呢。用手帕轻轻擦拭怡心脸上的泥痕,自然而然的动作而不自知。
怡心说不出话来,只能一气地哭,哭了一阵乏了气,抽噎着,汪着水气的眸子惹人心疼。
“郡主,咱们走吧,这里不安宁。”今天早上的事,着实让她受了不小的惊吓,以至于她不愿回想,亦不知从何说起。
“是做噩梦了?”月怜霜试图遮掩晨起之事,并不想让怡心卷入这场所谓的权利争战,毕竟,怡心只是个不谙世事险恶的无辜孩子。
“郡主,您不用瞒着奴婢,奴婢都猜到了,先是世子爷归都遇刺,再是郡主您自请祈福再遭祸端,奴婢就是再愚笨也能看得出其中缘由,郡主,咱们王府到底是怎么着谁了,他们竟然要对着世子和您下毒手。”怡心哽咽着,大眼睛里满是征询。
她的确不解王府到底是怎么了,自从郡主回府后,不仅府内的娘姨们反了常态,现在竟连着不知名的外人们也要对着王府的子嗣展开杀戮。
月怜霜突然心生出一股无力感,到底是她的入世,打乱了如月仅剩不多的安宁。
“回府吧。”亦不欲多言,清冷起了身,走到窗前,看着寺内飘摇的柏枝,浅浅道:“雨停了。”
雨停了,便云开雾散,回转晴天了吧?
话音刚落,漫天雨声戛然,风云渐趋平和。
“雨停了?”怡心擦揉着眼睛,抹着满面的泪,起了身,向门外望去。
檐下仍淌着细小的水流,可是雨却貌似是真的停了。
月怜霜扬手,无声息收了上空的迷灵昙花。
她早就手满鲜血了,这一夜的厮杀,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无损,本该是小赢了一场,该笑,怎么心中却有些喘不上气来,无来由突然伤感了呢!
寺内的梵音唱诗,会渡送无辜亡灵重新回归奈何,那她呢?置身事外的刽子手,该如何?她想,她该天诛地灭。
心中思绪百转,又不由为自己辩护。本就是风云场上,你死我活不过厮杀常态,她也不过为了自保,怎么现在莲心泛滥了!那是群恶人,该作杀伐,她是替天行道,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月怜霜不由地覆上胸口,感受到胸口的快速起伏,混乱了气息。
依旧面无表情,“你要回府了”,有一个声音对她说。
月怜霜握紧了拳头,寒气自胸腔延展至四肢百骸,“我要回府了。”她对自己道。
“啊?”怡心回头,未听清月怜霜的话,“郡主您怎么了?”怡心见月怜霜的面色发白,不由地担忧上前,猛然想到郡主有着洁癖,又意识到自己满身泥水,一时定在原地,进退不是。
“想必,是夜里风凉,染了寒气。”月怜霜支撑住身躯,勉强一笑。
“郡主,您,没伤吧?”怡心半信半疑,上下打量,显然不信这一套的说辞。
郡主最好唬人了,以郡主的体质,哪里能轻易着凉呢。
虽然郡主表面上没恙,可万一要是那大朵花没有护好郡主,导致郡主被内劲伤了肺腑,伤了筋骨,怎么了得。
怡心以为自己被迷灵昙花护了一夜,便以为月怜霜也是被同样庇佑着的。
月怜霜眼帘半垂,留意到椅下一滩血迹,
“真的,”月怜霜自然移开目光,对视上怡心探究的目光,食指指了指额头,强自憋得唇色发青,虚弱柔婉“烧的,”脚下不稳,轻微摇晃着,一手扶上椅背,坐了下去,仍是浅笑,“我有点累。”
“奴去讨碗姜汤,郡主切莫乱跑。”怡心无奈叹了气。
人只道夜王家女儿出生一刻,如月风调雨顺,战事凯旋,有着家家请愿誉郡主为“圣女”的荣耀,却不知郡主尚在襁褓之时,在本该是受到万千宠爱的年岁,便被带到远离俗世的仙山修道,在整整十五年中,习惯了与满山的飞禽走兽为友为伴,却逐渐淡漠了人情。
在她初见郡主之时,虽然惊叹于郡主冠绝天下的清冷容颜,却也是怕极了那一身霜寒。
无由地,总是感觉那眸光里有着她看不清的情愫,仿佛看透了尘世,厌倦了生死。
可是,即使郡主再成熟稳重,终归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
是人都会生病的,怡心想。
郡主是她第一个想要倾尽一切护佑的人啊……
匆忙换了一身的衣裳,怡心前去斋厨寻汤,不料寺中僧人刚起,刚刚起灶,别说是姜汤,就是热茶,都没得一碗。
汤是喝不成了,怡心垂头丧气走在廊内,踢飞了脚前一块小石子。
留意到一路上尽是睡眼惺忪,步履匆忙的僧人。
怡心困惑,无意间垂手摸到了腰间金丝线的香囊,这香囊,还是上次郡主亲自编织的呢,只是嫌了样貌不够精巧,便赏了她了。
郡主?香囊?怡心脑海飞快闪过一道思绪,回想郡主刚刚的神态,嗅到一股不同寻常。
郡主,莫非是故意支开她的?
思及此,怡心攥紧了香囊,不由地低头看向未更换的鞋子,在察觉到鞋帮处的一抹殷然后,心猛地沉入深渊。
……莫非,府内的传闻是真的?
怡心脚底无端地发寒,竟是一步也迈不开了。只是下一刻不禁嘲笑自己的迂腐,要是郡主真如传闻一般嗜血成性,又怎么会给了她香囊,让她活到今日呢。
想来是郡主未卜先知,预知了这次的灾祸,提前谋划,早做准备了。
郡主支开自己,也是不想让自己牵涉太多吧,可气自己刚刚还那样揣摩郡主,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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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碣城
“店家,碣城最近可还安宁?”放下箸中的软糯糕点,殷暮雪不由得出声发问。
“客官哪里话,如今如月殷星两大国交好,哪有安宁不安宁之说。”
想来这位客官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初来碣城,定是担忧城中防守不严,危及自身安危。
“哦,是这样,”殷暮雪吁叹一声,愧责般蹙起了眉目,“昨日风凉,便关了窗,熄了手炉,早上起来头发现手炉里炭火烧得正旺,想是余火未灭,熏得一夜头疼,开窗却打不开,便下楼透透气,回去的时候,窗却不知怎么开了,你看,它还开着。”殷暮雪手指着里侧还在大开的窗户。
“客人可是丢了物件?”小二识趣询问,细细回想二人早上谈话时,殷暮雪的精神虽是不错,不过气色的确有些惨白。
“正是……丢了些不甚重要的财物,这才想着问问最近城中是否安宁。”
“能有多多?”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很多。”殷暮雪凝视着小二,轻描淡写缓缓道。
“我的老天爷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您还真淡定!”小二双手撑住桌子,强忍住发软的脚跟,强留下一丝冷静,“您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忘了地方,小人同您一齐找找、看看……若是真找不到这事儿得报官!”
殷暮雪点头表赞同。
征得客人的同意,小二一阵忙乱,床板都掀了来开,忙了半晌,却依旧一无所获……不由地坐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无意撇了一眼的手炉,“客人,……你看,这火好像是加了新炭。”
“怎么晓得?”殷暮雪惑然,
“本店一夜的炭火是有数量的,分发给客人的炭都买来的好炭,是由小的们拿称称量的,刚才您说余火未灭,燃了一夜,小的还纳闷是有人量错了多拿了给您,还没多在意。您看,本店的炭,都是下面的这样,烙铁一压,就成了细灰,而上边这刚灭的,”小二拿起烙铁压了下去,里面绽出燃不均匀的黑块“却是有黑块的。”
“这……是何故?”
“客人,这明摆着是有人害你啊!您咋还没反应过来呦!本店用给客人的炭,都是好炭,有人专门称量看守的,而这后加的,是次炭,是掌柜的不允许给客人用的。您睡前特意关紧了窗,又有人趁您睡觉时候加了炭火,这烧了一夜,得亏您命大,要不说不定您就被炭毒熏过去了!”
小二越想脚下越发寒,
“您等等,我去告诉掌柜的,您一定要等着啊!三顺儿,你赶紧上来招呼客人!”小二冲着后厨扯着嗓子,跑出门的一瞬又不放心回了头嘱咐,“是天号房,别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