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我已然明了自己身处极北阁内。
药仙谷是我十七年的安身之所,处处院落楼阁我都再熟悉不过。这天花的云纹图样,花饰浮雕一看便是极北阁的内室,我睁眼看了许久,内心却惶惑不安,时时怕着有人推门而入。
如今最要紧的是——我该装作刚醒还是继续装睡?
实不相瞒我已然清醒了约莫半个钟头,还是对我如何从药泉到极北阁内室的事毫无头绪。醒来时,身上穿的早已不是昨日的鹅黄罗衫,反倒是一件素色月裙。虽说这月裙是我平日里常穿的那件,可心里还是倍感慌张,据我所知除凡及手下的一众人等都是男子……饶是他再有君子风范,昨日我昏睡之前可千真万确地看着他向我走来,后事如何,不堪设想。
我紧紧握住一处被角,翻来覆去,思前想后,都只觉得自己丢了清白。
霎时间脸上便泛起一阵绯红,虽说除凡样貌不差,放在我打小便收藏的一众画册中算是艳冠群芳。可我尚未知晓何为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也不知何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就这样草率地被他打横抱起,还是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从药泉走到极北阁这样远的一段路途……想必那情形已为众人所津津乐道,趁他们来取笑我之前,我还是先自我了结了吧。
想我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就这样被一个不算熟识的男子轻薄待之,还是在中毒的时候被钻了空子!着实丢尽了一个医者的脸。我当下便掀开被角,仿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势去找些趁手的玩意儿准备长辞于世,不知是正在气头上或是内心羞怯难当,我这想法竟格外理直气壮,未有半分动摇。
此时在我脑海中闪过多年来阅尽的话本,若是女子被轻薄了都会如何来着?对!三尺白绫,我莫宿尘虽贪生怕死,但这样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不如自我了结来得意气凛然!来得傲骨铮铮!当我把寸寸白绫悬于梁上,踏上小凳之时,突然一阵腿软,说什么也没力气再拽起白绫,咳咳……自是此种死法不适合我!想我莫宿尘怎会临危生惧,有所退缩?于是我当下在房间四处找寻,偏要找些顺手的锐利之物来把此事做成。匕首太过生硬,我一正值韶华的女子因此而死,不够优雅,诚然是不够优雅!毒针太过复杂,大多都是仇家或杀手寻上门来才会这样死去,凸显不出我自行了结的磅礴气势!刀剑都太过鲁莽,一看到那泛着寒光的刀面就不禁想起秦风这个侍卫头子,不好不好,决计不好,被刀剑所杀还不如早早死在秦风手下呢!寻来寻去,这房内怎就没些直中要害,刺入肌理却不痛不痒的趁手之物?
我正愁眉不展,忧思阵阵时,一阵脚步声轻然传来,正停于房门外,还未等我收拾现场,那脚步声便渐渐走近,不由分说地推门而入。
于是……除凡便看到了这样一幕。
一个羞怯的少女藏于被中,梁上还悬着刚挂好的三尺白绫,桌案上一片狼藉,用作裁剪的剪刀随意扔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匕首也置于地下,更何谈内室里随处可见的刀枪剑戟,甚至是一把长弓,都不再是原先摆放的顺序,似是被人逐一翻腾过了。
“莫姑娘这是?”除凡看向屋内杂乱无章的一众物品,又看了看自己床褥内羞红了脸格外娇俏的女子,此去缘由一瞬便了然于心,但他并不想戳穿,只想看看眼前的女子如何妙语生花,将他这房中的景象辩解一番。
“你别过来啊!”她杏眼圆睁,气鼓鼓的样子分外可爱。没想到往日明眸皓齿的姑娘此时生起气来竟是如此鲜活有趣,除凡不再向前一步,只定定看着为他治疗数十日的女子,想着她接下来会如何。只见裹着床褥明艳娇俏的少女直起身来,眼波潋滟,眸光一转便抬头看向他,不慌不忙地说道:“除凡,虽在你心里你我早已有夫妻之名,但昨日,你可行过夫妻之实?”床上的少女强撑作神色自若,可无处安放的双手分明是慌乱不堪,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除凡看向她,本就微微翘起的嘴角如今笑意更深,只摇了摇头,便听到她继续问道:“那昨日,你抱回我时,我一路可穿着衣裳?”除凡继而点了点头。
“那我这身上穿的素色月裙,分明不是昨日我穿去药泉的鹅黄色罗衫,你又作何解释!”
显然除凡这一番作为在莫宿尘眼里看来就是抵死赖帐,明明丢尽了颜面的事她女孩子家都如是问出了,没想到他还不说实话,真是气急攻心,一想到昨日她也许被那般轻薄了,又或许是云消散的药效尚存,裹着被褥的明艳女子还未能继续责问便又昏睡了过去。
除凡三两步走过去,看着女子熟睡的容颜,桃腮杏面,仿佛还带着一份嗔怪,双颊边的绯红似有似无,他不想惊扰了睡去的她,只挥了挥手,不知从何处来的黑衣人便立于眼前,轻声道:“有何吩咐,少主?”
“去请李婆。”他的声音清朗疏阔,仿佛天然一派从容自如,着实倜傥风流。
黑衣人走后,他便静静看着眼前粉黛未施,颜色却如朝霞映雪的娇俏女子,回想起第一日见到她的种种情形。那日阳光正盛,她挽着竹篮似是去摘了些草药,溪涧里鱼儿自如游走,她便褪去罗袜,轻踩在溪水中,潺潺细水,粼粼波光映在她的面庞上光彩动人,摇晃不定的水光打在她脸上,一瞬摄人心魄。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同他往日所见千娇百媚的女子都不同,似是远山万重,薄雾初起,越过层层云雾后一轮明月正明的景象,她是那般不同,不似软玉温香,不如浓桃艳李,却占尽风流,般般入画,独占一份天然去雕饰的娇俏可爱。
他不知这是何种感觉,只觉一阵恍惚,便叫来手下的秦风,将一场本不必多费心思的相遇精心设计,千般万种,谋划心间。
待我第二日醒来时,已不在除凡的极北阁。
挽月阁一如往常清净,让我差点梦回从前,将昨日前日发生的种种都一股脑儿地烟消云散全忘记。可惜记忆里清清楚楚,分明是我将衣裳抛在药泉旁的石岸上,分明他一步步向我走来。可在我逼问除凡的时候,他似乎并未多言,看向我的眼神不知怎的多了一份柔情,倘若男女并未倾心,会有这如书中所写的脉脉眼神?若不是我看错了,那我二人定然是发生了些什么……不然平日里的言语虽不是冷若冰霜,但也无甚好话的除凡怎会柔情万种,都赠予我一人?
因而,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想至此我便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真是不可捉摸,不堪设想啊。